得宝进来的时候,就看见小楚坐在床边举着胳膊发呆,任由割血而生的新伤口绽裂并未包扎。他打开橱柜,拿出这几天一直在用的细布,打算如往常一样为小楚包扎伤口。
小楚却吓得站起身,整个人几乎是跌在地上,惶恐询问道:“得宝,您怎么在这里?”
得宝在皇庄中见过那些寻常官奴的样子,多数都是这般被训练的谨小慎微,见了上位者惶恐不安。小楚顶着敏之那样的容颜,却动不动就吓成这样,唉,敏之知道了恐怕会难受的哭出来吧。
得宝耐着性子露出善意的微笑,柔声道:“小楚,我已经被王爷请到府中,你被调拨在我身边听用。这几天你就睡在我的耳房之中,我怎么不能出现在这里?”
这一连串的语言表达清晰,一点都不是之前疯傻的模样,小楚听得更加困惑。不过,好歹是清楚了自己的新身份。原来他依然在王府,只是换了个主子服侍。
小楚隐约猜到,自己当日被逼服用的药丸恐怕对王爷有所伤害,幸好王爷宽宏大量并没有责罚他,还允许他留在王府之中。让他服用药物,割取他身上的血液,难道是为王爷疗伤所需?
小楚满心疑问却不敢问出,只躬身长揖到地,以常年被教导的奴仆标准姿态回应道:“下奴拜见大人。”
得宝自嘲道:“不必如此尊称。我不过是宫里出来的奴才,连男人都不算,更称不上大人。你还是叫我得宝吧。人前我就是个疯子而已。”
“下奴……”
“你也别以下奴自称,这么说话累不累?听说你是皇家御赐到肃王府管账的,如今调到我身边服侍个疯子,是不是很委屈?”
面对得宝仿佛质问的言辞,小楚下意识跪在了地上,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得宝如此问话是何用意?让他不以下奴自称,他还能如何自称?
或许得宝只是找个茬,想要训诫一二,这种情况前几年在皇庄之内也不是没发生过。
有人看他不顺眼,无论他怎么反应如何对答都会被鸡蛋里挑骨头,那些人提问往往并不是为了要听他的回答,与其辩解还不如省省力气表现得更加顺从,有什么都受着忍着便是。
得宝以往执掌内库,身边卧虎藏龙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很少有小楚这样自卑而敏感的。真是除了样貌承袭了敏之,性格上完全不同,甚至是两个极端呢。想当年敏之风趣幽默,偶尔还会拿得宝开玩笑,小楚则完全不懂得自我保护,动不动就跪着,仿佛全身没一根硬骨头只一味逆来顺受,这不是摆着让人欺负么?
据说小楚是过目不忘精于算数熟悉账房事务,可这容易被欺负的性情将来很难匹配主事人的气度,必须要磨练一番,让他学会自信,帮他树立自尊才行。
针对小楚的“症状”,得宝灵机一动道:“你别多心,我不是要拿你立规矩。要不这样吧,我当初在宫里的时候,也是先从大太监的侍从做起。那时我们称呼大太监为师傅,跟着学习熟悉宫里的规矩。你若不嫌弃,也这样称呼我,并以徒弟自称。当然人前我还是疯子,你也随意。”
小楚并没有询问得宝为啥反复强调人前装疯这件事,或许得宝其实还是疯的,说了半天也都是疯话。他若质疑,没准得宝又被刺激反而不利于休养,还是都听由得宝吩咐更安全一些。
小楚毕恭毕敬喊了一声师傅,规规矩矩师徒见礼。
虽然大家理解不同,但得宝的目的绕着弯子也算是达成。看着貌若敏之的人认认真真拜自己为师,当年被敏之捉弄算计的恶气总算是出干净了,眼下颇为受用。
也不知自己这种心态是真疯还是假疯,权当刚才小楚的跪礼便是真心实意拜师了。他很自然地应了一声,将小楚搀扶起身,二话不说替小楚将伤口包好,笑得更是亲近。
“你已经是为师的徒弟,师傅教导徒弟是应当的。”得宝笑意盈盈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父亲照顾孩子,喂你吃药包扎也是情理之中。对不对?”
父亲……这个词,对小楚而言十分陌生。四岁之前,父亲还活着的时候,甚少会关注他这种庶出年幼的孩子。抚养他的那个通房丫鬟又是个内向守规矩的,从不做出格的事情,本本分分。他一年里也就祭祖的时候才会站在众兄长之后,远远望见父亲的背影。现在已经记不清楚父亲的容貌。
随后是那些幽暗痛苦的岁月,每每冻饿交加伤痕累累的时候,小楚若想起父亲,多半都是因为恨。他从不会将父亲这个词与任何美好的事情联系在一起。当然,活到这么大,他经历过的所谓美好的事情也是屈指可数少的可怜。
所以,得宝提起父亲,小楚的反应与一般的孩子完全不同,他的身体不由自主的微微颤抖,眼里翻涌着莫名其妙的幽暗伤痛之色,分不出是因着疼痛,还是其他。
这种神态反应,让得宝的心猛然一揪。是了,在他心中完美无瑕的敏之,在世人眼里却是无恶不作的贪官。连敏之的儿子都似乎对父亲充满了陌生甚至是恨意。
楚家获罪的时候,小楚才四岁,年幼无知,却因着父亲连累,沦为官奴。小楚那一身的伤,那自小就亏损的身体,受了不知多少折磨。他不该恨么?
可他该恨的不应是他的父亲。
他的敏之,是冤枉的,这一点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得宝都坚信不移。
不过眼下在没有任何可靠证据的时候,贸然对小楚说这些,就太突兀了,甚至容易适得其反。还是先从小楚的心性上开始教导吧。
“你姓楚,是官奴,来自皇庄,是楚天庆之子,所以听到为师说父亲这个词,你并不喜欢对不对?”
小楚这下更无法安坐,复又跪在地上,忐忑难安,无端生出几分绝望。原来得宝已经知道了,那为何之前还要说收徒这些话,还对他这样照顾呢。他几乎就要信以为真了。原来疯的不是得宝,而是他这个痴心妄想的低贱官奴。
肃王对他已经是极大优待,梁伯更是对他尊尊教诲。这让他习惯的以为好运气一直在。却不想想自己是个什么身份,有那样的罪臣父亲,还敢想那些不该想的?
凭什么?
过目不忘会算账的多如牛毛,得宝就算是真疯了那也不会傻到收他这样出身的人为徒弟,没得沾了晦气。毕竟他父亲楚天庆的罪状里就有贪污受贿亏空国库这一条。
得宝,这是在试探他有否野心的吧?果然一试之下,他真不是个“守本分”的好奴才。那么接下来,还会让他留在王府么?
其实他不怕死,死是解脱,可他怕被王爷厌恶抛弃。有的时候他甚至有点恨那个刺客,恨那刺客为什么没把他顺手杀了。那时候他死了,还能落下个为救主子而死的忠仆之名,说不得能有体面的安葬,不像其他卑贱之人那样死的悄无声息草席子一卷丢去乱葬岗。
这是身为官奴的他,可以想见的最好的归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