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望崖。
流干最后一滴血的杀一从岩石上倒头栽了下来。
手里的罂粟叶浸泡在鲜血里染得通红,被他攥得紧紧,至死也不曾放开。
那片罂粟叶早已吸走了他体内的所有精血,红袍里的身躯比纸还要单薄。
白挽梨目光落在那片鲜红的罂粟叶上,想起它的来历过程,头皮不免一麻。
伸手将那片杀一紧握的罂粟叶从手指间掰开,白挽梨垂眸打量了眼。
除了被血浸染后分外鲜艳外,她倒是没看出其他所以然来。
白挽梨也不再管它。
不多时,那片罂粟叶便被海风打着旋儿卷起,跌落进深不见底的悬崖。
“……是空的!”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后,白挽梨双手扒拉着从那堆灰烬里找出的所有怨瓶,挨个摇晃着听着里面的动静。
这只是她手上的最后一个。
和前面的所有怨瓶一样,空旷得只能听见风声。
杀一的那句话蓦然涌入脑海:【或许他还活着……】
至于后面那半句“早晚都会死”则被她抛之脑后,直接忽略掉。
白挽梨眼眶一酸,晶莹的泪水挂在眼梢,情不自禁夺眶而出。她捂住嘴唇,哽咽声小之又小的从指缝间传出。
一滴滚烫的泪珠从眼角滑落,恰巧掉在了她手下的怨瓶上。
白骨做成的瓶身起先便有几道裂纹,这下绽开的裂纹瞬间更深。只是白挽梨却没有察觉到。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喜极而泣。
“断肠花,你一定要活着!”
她就知道,君长烬怎么会死。
都说祸害遗千年,以断肠花的黑心程度,活个一千年不在话下!
没准他还躲在哪个角落里,看她哭鼻子呢。
想到这,她赶忙伸手揉了揉自己发红的眼尾。
才不要被断肠花笑话……
这一次她的直觉倒是没出差错。
天地混沌一片,只余血光布满荒野。
天空好像一直在下雨,灰影密密麻麻。
若非凑近仔细一看,才知道那根本不是雨点,而是游荡于此的怨灵。
不成人形,只成光影,还是最低等的怨灵,偏偏也是这里数量最多的。
正是因为它们的数量过于密集,看起来才像是下了雨。
世间千万年的浊气都堆积于此,这也使得长留于此的怨魂越发暴躁。
这里便是虚空之境。
连怨魂都备觉折磨的地方,更不敢想象若是活人来此,只怕瞬息间便会崩溃。
然而在这怨魂密密麻麻到无处下脚的虚空之境里,唯有一处空域,怨灵的数量分外稀少。
像是胆战心惊的刻意避开了一样。
阴风鬼哭狼嚎,呼啸间撩起男人深紫色的衣袂一角。
身后三千白发于风中潋滟飞扬。
骨节分明的右手持着一柄剑,剑光灼灼如焰,将原本混沌昏沉的这片天地都映得亮了起来。
偶尔有怨魂不小心闯入了这片灼亮的剑光之下,灰影嘴里立刻爆发出刺耳又凄厉的惨叫。
紧接着由怨气滋生的身躯一点点融化透明的消失……
听到同类的尖啸声,那些天空上斑驳的灰影瞬间飘散得离这里更远了。
只是这所有的动静,都没有打搅到矗立于此格外不同的白发男子。
他双眸紧闭,似乎陷入了什么噩梦中一般,面容久久沉静着,流泻出一丝痛苦来。
在离这片空域的不远处,盘踞着另一道庞大的气息。
与那些数量繁多的低级怨灵不同,这是一具保留了身前人形的高级怨灵。
从它身旁汹涌着的深灰色灵力来看,想来死前它的修为已经达到了一定程度。
“这样能除掉他吗?”就在这时,一道声音响起。
那只人形怨灵身后,竟然又走出了几道和它相差无几的高等怨灵。
最开始那只身形高大的人形怨灵开口,沙哑的嗓音里阴气森森:“那是当然。中了我的蚕梦砂,便会像蚕吐丝结茧一样,一辈子将自己困厄在最痛苦的记忆中,直到死去。”
说着扫了眼身前几人,语气怨毒:“好意思在这里看热闹,要是不信我,你们怎么不自己过去?”
虚空之境的怨灵生存自有一套法则。
同为高等怨灵,它们会各自寻找一方领域自己标记占有,避开对方。
如果不是这名突然出现的陌生男子,给它们带来了从未有过的危险感,无论如何它们都不会联手的。
一只浑身血红的怨灵畏惧的看了眼君长烬手中长剑,嘴里尖声叫喊道:
“这还用你说!要不是那柄剑,我早就将这个人类撕碎了!”
深灰色怨灵听到这话,当即掐住红色怨灵的脖子就往剑光的方向一甩,口里还在暴躁的怒喝:“你这么厉害就自己去啊,到老子家门前叫嚣什么!”
在虚空之境待了这么久,哪怕是修为强悍的高等怨灵们,也早就将自己生前的脾性磨灭掉了,只剩下无处发泄的怨气一点就燃。
“好了好了。”另一名青色怨灵制止了两人的争端,“当前最要紧的不就是把那个白发男人和他的剑,一起彻彻底底的湮灭在虚空里吗?”
它问深灰色怨灵:“这蚕梦砂还需要多久完全生效?”
深灰色怨灵面色阴毒,嘴角得意的弯起,笑容瘆人:“至多一个时辰。”
“好,那就再等等。这男人一死,他的剑无主,沾染了阴气很快便会成为废铁一把,不足为惧。”青色怨灵宽慰道。
时间比它们想象中还要快些。
没过一会儿,那白发男人周身的光芒便削弱了下去,连带着他的那柄剑也黯淡了许多。
“等那剑光彻底熄灭的那一刻,便是他的死期!”青色怨灵嗜血的笑。
……
君长烬知道自己在做一场梦。
他面无表情的看着小时候的自己,四五岁时的他一个人生活在那座废弃的寝宫,有时候素心姑姑来不及给他送饭,他便渴了去接露水喝,饿的时候自己做弹弓打下天上飞鸟鸽子,掰断它们的脖颈饮血吃肉。
素心有一次撞见了,看着茹毛饮血的他吓得大叫起来:“你怎么能吃生食?”
他边往嘴里嚼着生肉,边平静的回答她:“饿了。”
素心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食物扔在地上,不可思议的看着他:“殿下,你怎么还能这样一脸坦然的吃?”
仿佛他被撞破后就应该羞惭哭泣,请求她的原谅。
君长烬将那被他拧断头的鸽子捡起来拍了拍,那张稚嫩却秀美得宛如女孩一样的小脸依旧冷冰冰:“不能浪费。”
毕竟他不是每天都能这么好运能射下鸽子来。
素心瞪大眼看怪物一般看着他,然后吐出了一句她作为奴婢而言相当僭越的话:“你和你的母亲一点儿也不相像……”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这时候流露出了一丝一直被她强行压抑在心底的恐惧和厌恶。
还有六岁生辰当天,宇文善一脚踩在柿子饼上,回头上下盯着他,也是皱着眉头突然那么说了一句:“和你母亲……”
剩下的话被他淹没在口中,至今没有答案。
再然后,便是他六岁之后。
测灵骨失败。
一天晚上,宫室的大门被砰的一声撞开,一群人纷拥着进来。
最中央的是两个身穿皇室服饰,打扮贵气奢华的两名孩童。
宫人们殷勤的称呼他们大皇子和二皇子。
那名年纪稍小的孩童直接上前趾高气昂的问他。
“你就是君长烬?”
他瞟了眼对方,移开视线一声不吭。
仿佛是失了面子,宇文涵恼羞成怒,一脚踹翻在他身上。
“哟,这不是咱们测灵大典上唯一一个没有被测出根骨的小皇弟嘛。难怪父皇都不让你姓宇文。你这样的废物,怎么配得上月沧的国姓?”
说着还恶意的道:“我说你该不会是你那个妖母妃和别的男人生下来,混淆皇室血脉的野种吧?”
话音还没落,宇文涵就惨叫了一声。
他的手腕被扑上来的君长烬死死咬住。
那双斜挑的凤眸里,眸光凶戾,完全不像一个稚龄的孩童,反而更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
君长烬哪怕是尝到了嘴里弥漫的铁锈味儿,还是不肯撒口。
直到一旁伺候的宫人胆战心惊的把他俩分开,将他的身躯一把掀翻在地。
宇文涵揉着自己少了块肉的手腕,边哭边指着他嚎叫:
“给我打!打死他!”
宫人的拳打脚踢全落在了他身上。
宇文涵还觉得不够,拿起鞭子就往他身上狠狠地抽。
等宇文涵精疲力竭的撒开手时,他的同胞哥哥,大皇子宇文清才假惺惺的开口阻止:“好了,都是自家兄弟,撒完气也就够了。”
离开寝宫前,宇文涵还抱怨:“没想到这个废物的骨头还挺硬,我手都打疼了也没叫一声。”
宇文清笑眯眯道:“那下次再换带刺的鞭子来。”
……
真是厌烦啊。
素心嫌恶看向他的脸,宇文善古怪的上下打量,宇文涵趾高气昂的面容……
他已经厌倦了这些脸庞。
剑光瞬间湮灭。
“桀桀,蚕梦砂彻底起效了!”深灰色怨灵见此嘴里不由发出怪异的大笑。
红色的怨灵蠕动着自己断掉的脖子,一心想报刚才被扔之仇,也跟着尖声叫嚷。“杀了他!”
却在这一瞬间。
“唧唧唧唧。”一声软绵绵的叫声突然响起,那些缠绕在他脑海里扭曲着的、充满怨念的脸庞在那道软糯的叫声之下,决堤一般刹那崩溃。
君长烬脑海里挤进了一只又红又软的小狐狸。
小狐狸会蹭他的手,会撒娇,也会气性大的扭过头不理他……
男人妖异冷红的薄唇轻轻翕动。
“小白……”两个字被他无声吐出,静谧的消散在这片永久的黄昏混沌之中。
男人雪羽般的睫轻颤。
在那几个怨灵大喜着冲上来时,他猛地掀眸,一紫一银的异瞳冷光潋滟。
骨节分明的右手攥紧那把剑。
像是感应到了主人的情绪,剑光瞬间大盛,比刚开始的气势还要高涨了一大截。
冲到最前面的红色怨灵连惨叫都来不及,就在那光焰之中彻底魂飞魄散。
青色怨灵惊恐的停下脚步。
虽然不知为何会发生这样的变故,但在生死存亡面前,它还是扯着脖子大喊了一声:
“你、你不能杀我们!”
“不能?”君长烬眼眸轻挑,嘴角似乎绕起了一丝很轻微的笑。“为什么?”
怨灵没看出他笑里的讥诮来,自以为看到了希望,赶忙解释。
“虚空之境有自我法则,那些没意识的低等怨灵你可以随便杀,全杀光了也不要紧,可我们这些高级……”
话还没说完,男人那昳丽的眉目瞬间冷了下去。
“啰嗦。”
一剑挥过,青色怨灵身躯消失大半。
最后面的深灰色怨灵见此转身就逃,边逃边惊惧的大喊:
“它说的是真的!杀了我们,你会引来虚空之主……”
风拂起紫衣一角,君长烬已经出现在它身前,挡住了它的去路。
面对着害怕得瑟瑟发抖的怨灵,君长烬冷绯薄唇淡淡重复它的话:“虚空之主?”
“是、是!”深灰色怨灵结结巴巴,“它是整个虚空之境最厉害也是最古老的怨灵,所有的规则都是它制定的。无论是最低级没有魂识的怨灵,还是我们这种保留了生前记忆修为的高级怨灵,都得听它的话。”
解释完这一切后,深灰色怨灵满怀希望的抬起头。
就见白发男人摩挲着下颌,仿佛正在考量一般。
片刻,君长烬勾了勾唇,嗓音薄淡。“听起来真有意思。”
他语气带着遗憾,“本来没想杀你的,这一下,非杀不可了。”
“你!”没想到这番多余的解释竟然给自己惹来了杀身之祸,深灰色怨灵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
在剑光彻底融入它的身躯前,怨灵那张肖似人类的脸满是怨毒,诅咒一般的道:
“你竟然敢违背规则杀了我!人类,你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说着不知看到了什么,两只眼睛鼓起,濒死前只留下一声桀桀怪笑。
“来了!虚空之主,它来了……”
“你也会死,你也会死!!”
怨灵扭曲着脸庞,不甘心的在剑光之下湮灭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