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知意就那么猝不及防地撞进崔霁珩清亮的目光里。
他无比笃定,崔霁珩此刻必然是清醒着的。
那.......他醒了多久,那些话又听见去多少?
孟知意突然有点慌,他吊儿郎当的心思全部妥帖收好,此时整个人僵硬在椅子上,连呼吸都不敢。
他早就知道要有这么一遭,他要与崔霁珩坦诚相待,将自己这么多年的密谋和作为全部倾述,他要承认自己的不告而别,承认在这盘棋局里他利用了崔霁珩的爱,承认他们之间无论如何也跨越不过的四年时光。
昔日的孟知意运筹帷幄,算计起人来毫不手软,他永远是那个冷血冷心的掌棋人。他谋划的战线拉得极长,他的棋盘上散落着两个国家、皇帝朝廷、家人朋友,还有崔霁珩,甚至自己也被放在了赌桌之上。
他布局谋篇,所有人都是他的棋子,他也确实把那盘棋下得漂亮。
孟知意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他可以为了国家鞠躬尽瘁,也可以为家人朋友交付真心,他爱崔霁珩,也爱自己。
可是他能怎么办呢?命运叫他这样做,他便无法用任何人,任何事开脱。
就算如此,站在命运线之外,尚能喘息的孟知意,他曾经信誓旦旦说着“他绝对会理解我”、“他最听我的话”、“他会接我回家”、“他会原谅我”,当他真正对上那个“他”时,却像个不会说话的傻子。
孟知意有点害怕。
毕竟崔霁珩如今变成这样,他难辞其咎。
万一......
“师尊。”
孟知意无意识掐住了自己汗湿的手心。
崔霁珩朝他走了两步。
孟知意像是在等待审判,还保持着仰头与崔霁珩对视的姿势,他喉口干涩,不合时宜地想起崔霁珩嘴巴里的中药味,有些干渴。
崔霁珩蹲下身来,半跪在孟知意脚边。
恍惚间孟知意感觉现下这个情景有些熟悉。
崔霁珩托起他垂在身侧,握成拳的右手,修长手指微微用力,将孟知意紧掐着手心的手指舒展开了。
崔霁珩的手心滚烫,他手心挨着孟知意微凉的手背,皮肉相接,孟知意一个哆嗦,想抽出手来。
崔霁珩五指收拢,微微用了点力,却没收紧,似是怕攥疼孟知意。
不过孟知意没再收手。
“你......”
你什么时候醒来的?
你怪我吗?
崔霁珩看穿了孟知意的心思,他小心抚孟知意手心几枚月牙形的掐痕,低声道:“醒来,有一会儿了。”
一会儿是哪一会儿?
要人命。
崔霁珩解释道:“羌王方才给弟子施针时,便有意识了。”
孟知意缓缓闭上了眼。
这他娘的,不就是全听见了。
他势必不能真成了王八蛋阿牧原口中那个“亲嘴亲成哑巴”的笑柄,忍着舌尖的疼痛道:“你现在,有哪里,不好吗?”
崔霁珩摇摇头,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孟知意,后者不自然地微微扭了下头,把目光从崔霁珩清亮的眼睛上移开。
“师尊,还是紧张时,就掐自己手心。”崔霁珩主动撤了手,得体又克制。“师尊的,唇舌,如何了?”
轰。
孟知意死了。
不如何,真的,别问,别想,别看。
崔霁珩眼看着孟知意脸色瞬间变红,眨了眨眼,眼角泄出些笑来,“师尊,我看看。”
孟知意抵死不从!宁死不屈!
崔霁珩却不再是曾经那个对他言听计从的小孩了。
他站起来,孟知意才意识到,原来崔霁珩真的长成大人模样了。
他还是如曾经轻柔,细心,叫自己的语气都没有分毫变化。
可孟知意却感到一股战栗感,起于崔霁珩居高临下的眼神,在孟知意的脊柱骨一直爬到右手心。
崔霁珩身上多了些冷硬的,尖锐的,属于上位者杀伐决断的冷血来。哪怕这种情绪被他隐藏的很好,可他在这些情绪里浸淫了太久,也从不屑于掩饰,因此在孟知意眼里还是露出了些许端倪。
孟知意没觉得有什么不好,这样的崔霁珩他也喜欢。
可是想到他是如何变成现在这样的,孟知意心口又开始钝痛。
都到现在了,他想做什么,自己便听了又如何。
居高临下只是一瞬间的事,崔霁珩根本舍不得让孟知意仰头看自己。
他直起身,去牵孟知意搭在椅子扶手上的胳膊。
这次孟知意顺从地站了起来。
崔霁珩原本只是试探的手愣了一下,孟知意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瞬间的怔愣,几乎是安慰似的反手握住了崔霁珩颤抖的双手。
孟知意几乎是哄孩子的语气,他说:“想做什么,想问什么,都依你。”
崔霁珩类似征求同意的目光落在孟知意眼里,又惹得他一阵心疼。
“说了怎样都......”
崔霁珩没再等孟知意说完话,右手轻柔扶住孟知意白皙流畅的下颌骨,手指没用什么力气,便捏开了孟知意的嘴巴。
孟知意认命,虽然当下情景怎么想怎么怪,可崔霁珩想看,他让他看便是了。
相比于孟知意忐忑且丰富的内心活动,崔霁珩淡定的多。
他看见孟知意软红的舌尖软软搭在口腔里,牙齿皓白,就显得舌尖伤处愈发红艳。
“师尊,”崔霁珩舌尖抵着虎牙磨了磨,“是弟子冒犯了。”
孟知意被他托着下巴捏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也不能挣扎,好像是他多羞涩似的。
崔霁珩却是点到为止,看完伤处便撒手,不在多看一眼,多碰一下。
孟知意打哈哈道:“嗨,是我不对......”
是我冒犯在先啊。
崔霁珩仍是满脸歉意,这样的表情生动很多,孟知意看着他,忽然感觉,四年时光也许漫长,也许难捱,但庆幸走到现在,兜兜转转人还在身边。
还别扭个蛋啊,这要是言情,早就应该亲亲抱抱哔——
大结局从此二人走向美好生活了。
思绪越跑越远,崔霁珩出声才拉回孟知意的注意力,“师尊,师尊的事,来南疆前师伯已经告诉我了,无论如何,我都是愿意的。”
愿意接受你的不告而别,愿意接受被当做最后的底牌和筹码,愿意走这一遭,接你回家。
愿意隔着四年时光,在思念里独自长大,变成你希望的样子,作为你最大的底牌,接你归来。
孟知意在这一声愿意里,落下眼泪。
四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对于大齐来说尚未易主,对于时令来说也不过四年桃花起落,可对于相爱的人来说,四年时光,实在是太长。
所以孟知意的桃花从来不落。
“只是,师伯没有告诉我师尊的下落,我知道她是怕我知道真相以后影响大局,我也一直坚信师尊好好的,如今真正见到师尊好好的在这,无论隔了多久时间,跨过多少山水,我都愿意。”
崔霁珩轻轻拥抱了孟知意,孟知意的下巴搭在崔霁珩宽厚的肩头,他们胸膛相贴,心跳共鸣。
“我不怪师尊,只嫌自己来的太晚。”
孟知意想,这就够了。
他被命运拉扯这么多年,在朝堂上身不由己,在江湖上又力不从心,四年来养着阳和宫不够真切的桃花,他的思念同样难捱。
所幸,春日将至,桃花遍地。
孟知意紧紧搂住崔霁珩,他轻声应道:“嗯。”
此时,狂风乍起,雄鹰高悬。
崔霁珩作为鹰,依旧为孟知意这阵风转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