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知意的眼神轻柔,似是怕吵醒这位昏睡着毫无知觉的“压寨夫人”。
人还是曾经那个人。
只是身形更修长,轮廓更锋利,除此之外那双眼睛紧闭时,还是一如既往的乖巧漂亮。
可是孟知意知道,不一样了。
如今的崔霁珩已经长成了脱胎换骨的模样。
那双眼睛睁开后,哪里有半点柔软。那轮廓多情的眼里分明盛满了冷意和凉薄,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少年往昔清澈的眼底已经嗜了血,变得分外陌生。
崔霁珩彻底变成了手握权柄与力量的男人。
他架空了皇帝,说服了朝堂上老谋深算的文臣,打服了手握兵权和威望的武将。如今他背靠五十万大兵,手上攥着大齐的命脉——崔霁珩已经是个上可以玩弄权势的重臣,下可以领兵打仗的将军。
他的蜕变如此惊心动魄,却在见到孟知意的第一眼,所有冷硬外壳如风溃散,只剩下让孟知意熟悉的往昔少年。
这样的崔霁珩,几乎让孟知意心动到腿软。
命运拉扯他又如何,命运苛责他又如何,孟知意欣然接受,一一接下命运给他的刁难。
那又如何?
历经四年季节轮转,长达一千五百多天的日期变换,隔着千山万水,崔霁珩还是找到了自己。
孟知意日复一日地数着日子,也只为这一件事继续过着那糟心的生活。
“快点醒过来吧。”
孟知意擦去崔霁珩额角细密的汗珠,给他掖好被角,忍了忍实在是不能继续忍,心道遵规守矩算个屁,美人在侧,规矩教条算是什么东西?
狠狠给自己打好气的孟知意垂头,在崔霁珩汗津津的额头,郑重印下一吻。
阳和宫大半夜叮呤咣啷一阵人仰马翻,孟知意偷亲完整个人都不好了,浑身滚烫,几乎靠爬的狠狠把自己摔下了床。
“他妈的,”孟知意僵着脸抿抿唇,摸了把脸自嘲道:“一把年纪,还挺纯情。”
回头见崔霁珩呼吸如初,睡得安稳,孟知意这才放下心,挑了挑火盆里的炭火,转身去了玻璃房。
哪怕是冬夜,建造在阳和宫殿内的玻璃房还是温暖且明亮的。巨大鎏金的玻璃殿堂里,种满了密密匝匝的桃树,娇艳的桃花开的热烈,隔着玻璃依旧能窥见满目的粉红春色。
这是独属于孟知意的春色。
孟知意驻足在外看了一会儿,屋里屋外的明亮烛火给清透的玻璃染上暖色,烛火细微摇晃间,映衬得桃花影动,仿佛盛开在玻璃上,连影子都漂亮。
孟知意推门而入。
清甜的桃花香气扑面而来,孟知意站在满屋桃花树下,想起曾经也是在这样的桃花树下,他和少年第一次久别重逢,他们拥抱,无需言说的思念也是混杂在这样的春色里。
孟知意挑了几枝将开未开,花苞密集的枝子折下,插在白瓷瓶里,想要送给崔霁珩。
转身离开的时候,他看见树下小桌玻璃下压着摊开的纸张。
纸张已经很旧了,发黄发脆,又因为被人拿在手里磨搓太久,纸缘泛起细小的毛边,被人妥帖捋顺后,尘封在玻璃底下。
孟知意看着那张纸,一如曾经无数次出了神。
突然,殿内传来微小但不容忽视的呻吟声。
崔霁珩!
孟知意转身快步走回前殿。
他的身后是盛大的桃花雨,影影绰绰的烛光和花瓣飘忽间,玻璃下压着白纸黑墨画就的桃花也活过来,混杂着盎然的桃花,绵延出一整个深冬的春色。
“崔霁珩!”
孟知意赶到床前,却见崔霁珩双目紧闭,眉头拧成小疙瘩,额角上的冷汗如雨泼洒,顺着眉峰滑下。
他痛苦地揪紧了胸前的衣服,嘴里呢喃着几乎微不可察的话。
梦魇。
崔霁珩的梦魇犯了。
这玩意儿孟知意熟。
他垂头凑近,听到崔霁珩翻来覆去,嘴里也不过重复一句话。
“师尊怎么可能不在了......”
孟知意的心脏似乎变成了崔霁珩手心揉皱的布料,紧紧缩成一团,被迫泵出更多血液,才不至于手脚僵硬昏死过去。
崔霁珩害了梦魇,而自己,是梦魇之源。
这个认知让孟知意几乎喘不过气,他把白瓷瓶戳在桌上,飞快翻身靠在崔霁珩身侧,抬手将比自己还高此时却蜷缩的少年揽进怀里。
孟知意拍着崔霁珩的背,温热的手心贴着他凸出的脊柱骨上下捋顺,凑在他耳边一遍遍不厌其烦地低语:“我在,我在,我在......”
崔霁珩猝然睁开眼,直直坐起了身。
原本搭在他肩头的手臂滑落下去,孟知意吓了一跳,也跟着坐起来。
他还没来得及惊喜,却发现看似醒来的崔霁珩不太对劲。
少年长发散乱,凌厉眉眼间戾气横生,周身的空气冷似冰窖,活像个刚从战场上下来,浑身浴血的杀胚。
孟知意看向崔霁珩睁开的眼睛。
心脏无一例外又是一阵抽痛。
崔霁珩的眼睛里没有一点神采,大写的茫然和疼痛几乎要化为实质,从他故作冷硬的皮囊里冲破,变成一把锋利的长刀,一刀一刀将孟知意的心脏凌迟成片。
崔霁珩说:“我的玉呢?”
声线平稳,除了有些喑哑之外倒也字字清晰。
孟知意下意识接口问道:“什么玉?”
崔霁珩还是那副神情,还是那句话,他重复道:“我的玉呢?”
他还在梦里,他看不见近在咫尺的孟知意,他问梦中的孟知意说:“师尊,你看没看见我的玉?”
孟知意咬牙忍着眼泪,不厌其烦地跟着一遍遍问:“什么玉?”
良久,崔霁珩神情松动了一下,他似乎要从梦魇深处挣扎出来,眉头拧得死紧。
良久,他缓缓抬指,在自己左胸戳了一下,字字清晰道:“这里的玉,师尊,给我......的玉。”
孟知意懂了。
昨日刚把崔霁珩掳回来时,他就把人上上下下检查了个遍,哪见到半块玉的影子?
崔霁珩认不出孟知意,因为孟知意反复呼唤唤回来的那点清明再次深陷梦魇,崔霁珩全然不挣扎,他只是问:“我的玉呢?”
没玉!!!
你妈的!!!
孟知意甚至能想到为何崔霁珩没把那两块糟心的玉佩带在身上,不外乎是,打仗见血,害怕出点什么差池,崔霁珩把那两块玩意当成命根子,怎么舍得带到沙场上。
要是他想的没错,崔霁珩估摸还跟人交代了,要是自己此战中有半点不测,记得把那两块宝贝疙瘩给自己带下去......
我呸!
孟知意心里给自己扇了俩嘴巴子,有个屁的不测,崔霁珩现在好好地在他床上坐着呢,最不济的也就是二傻子似的反复跟自己要那两块要命的玉佩罢了。
孟知意咬牙。
崔霁珩人都在他床上了......
俩人嘴都亲了......
他一个青春正好的美男子,还比不上两块冰凉的死物?
孟知意自认为清楚崔霁珩对自己的心思,也认为不错。自己对崔霁珩的心思他亦从未刻意规避,他能确定那些曾经隐秘不敢言的情愫算什么。
都这样了......
两个人也算是,两情相悦了......
是时候证明自己了。
孟知意看着面前眉眼漂亮的少年,虽说此下情形有点傻逼,不过,只要是崔霁珩便好,还多求什么呢?
人这一生,往大了说求一个家国平安,天下安定的雄心壮志。这事孟知意自认为自己做的不错,为了天下家国白白埋没了四年青春时光,说一句鞠躬尽瘁、呕心沥血也不为过。
往小了说,大家都是普通人。芸芸众生,肉体凡胎,忙碌一生也不过求一个暖榻酣睡,再贪心点,求一个良人在侧。
如今暖榻在身下,良人在眼前。
孟知意自认为知足了,就算明日天下顷颓,那又何妨呢?
如今他也要为自己而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