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知意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一面是恩师,一面是叔父,他没法理智抉择,可是他此时不冷静,两个人又有谁能去救?
他几乎把自己的手心掐出血来,滔天怒意冲洗下,孟知意缓缓回头看了一眼南疆方向。
眼神淬着毒似的。
李云鹤来信,将孟元辰在南疆之事一五一十说了。
在此之前她已经动身前往长安城救治孟元辰,不过情况并不乐观。李云鹤医术神通,可南疆蛊术太过妖邪,她除了为孟元辰护住身体,抑制毒素蔓延,也并无他法。
唯一的解蛊之术,捏在南蛮羌王手里,也捏在齐安帝手里。
不知是否因为齐王朝并非名正言顺的天子,齐概之后齐王朝皇家子息单薄,到了齐熠这一代终于有了孩子,还只是个不足十岁的公主。
和亲之事确实捉襟见肘。
就在群臣激争,要不干脆放手和他蛮子大打一场,总好过让他们他娘的继续蹬鼻子上脸。
齐安帝何尝不想打一仗,打起来兵弱的南蛮必败,大齐便不会再受制于人,可与此同时,也约等于宣告了孟元辰的死期。
他不愿。
就在众人苦苦寻觅各方法子无果时,陈家小姐陈书棋站了出来。
她上书前朝,折子直接递到了齐安帝手里,时值早朝,齐安帝看完那折子,当着满朝文武大喊一声,“陈家女,好样的!”
陈家经过前阵子齐安帝的整治,已经没落,定远侯削爵贬黜,整族男子流放边关,整个陈家只剩下华丽的空壳,以及遗女陈书棋。
次日,齐安帝亲自拟了圣旨,在正殿宣读。
“南疆羌王犯我大齐,我朝以仁德治天下,特赐公主和亲,因朕膝下无女,书棋郡主行端礼雅,礼教克娴,特封为定祈公主,远嫁南疆和亲。”
满朝百官无不垂泪。
南疆寒苦,路远马遥,陈家没落前,陈书棋是陈府掌上明珠,享尽富贵荣华。她身份尊贵,才情绝艳,更是有比男子更高远的气魄,堂堂明珠如今却要委身于荒凉的南疆,怎能不让人叹息。
当初为了反抗皇帝赐婚,陈书棋挨了定远侯两个巴掌依旧不愿改口。
陈书棋不是想不出法子就寻死觅活的小姐,她先是明志以示自己心意已决,家族不允,她便着手准备春闱,意图走科举之路。
大齐民风开放,女子亦可同男子般考取功名,入朝为官。
可是陈书棋身份太特殊了,又赶上陈家在皇帝面前要被提点打磨的时候,这个时候放陈书棋去了科举殿堂,整个陈家都得顶上那个造反的名号。
定远侯看着陈书棋那双与永清公主极为相似的眼睛,最终选择了妥协。
他的女儿一如他的妻子,都是为了爱不顾一切的人。
于是便有了后来的陈家谢绝齐安帝赐婚之事。
这件事朝堂上知道内情的人不少,可当时他们只以为陈家野心昭昭,又不愿落了把柄给皇上,才想了这么个进退维谷的折中法子。
但其实更多的,是陈书棋不愿做一生都困顿在高墙里的金丝雀,她是鹰,本应展翅高飞的。
她才刚挣脱那座高墙,她本能昂首阔步地走在宽门阔路上,同自己爱的人,哪怕家族衰败,以她的才情和能力,又怎么会过得不好?
可是陈书棋选择了在另一处更为艰苦的高墙落脚。
家国大义面前,陈书棋摒弃了私情,不怨恨皇帝对陈家的摆弄,亦舍弃了自己好不容易守住的爱情。
她以一介女子之身,主动伸出瘦弱的臂膀,撑起大齐王朝萎靡的脊梁。
大齐浩荡的丹青史书上,必有她陈书棋浓墨重彩的一笔。
出城那日,天色大好。
李云鹤从羌王世子手里接过盈音蛊的解药,给孟元辰服下后见往日呼吸微弱的男人确实面色红润不少,没一会儿便醒了。
只是他昏睡太久,刚一睁眼,还没搞清楚状况,便又昏睡过去。
羌王世子说,“这是自然的,此药连服三日,余毒尽可消。”
李云鹤自然能看出来。
最后扶陈书棋上红轿的时候,李云鹤摘下自己耳侧的红珠子,放进了陈书棋的手心。
李云鹤低声给陈书棋道了谢。
“李姑娘先前既然已经说过谢,便不必再谢,孟将军于我有恩,我亦为大齐子民,于情于理,这一趟我都万死不辞。”
李云鹤深深看了一眼这位身着大红袖袍,满头珠翠的漂亮女子,轻声说:“这个谢是替孟知意道的。”
“孟公子于我也有恩,自然也不必道谢。”
“知意他已经在往皇城赶了,只是西北路远,他还要不少时候。”
陈书棋攥着那两串莹红的珠子,双手掩在宽大袖口下,李云鹤伸手替她整了整袖口。
陈书棋说:“我倒是挺好奇这位孟公子究竟是何许人。”
——那位曾说出“爱是良药,不可断绝。”的男子。
李云鹤点点头,“来日方长,总能见到。”
那边羌族世子的车马已经启程,李云鹤放下矫帘,那句后会有期掩在马蹄与尘沙里,裹满了离愁,又吹到陈书棋耳朵里。
定祈公主看着眼前绣着金丝的红缎,也说:“后会有期。”
朝廷百官站在皇城墙头,看着皇帝御赐的红妆十里浩浩荡荡地驶出长安城,驶向南疆。
载着那位赫赫威名的定祈公主陈书棋。
孟知意紧赶慢赶,找到桃花源探查一番便立马又上路往长安赶,他驾着马走到皇城城门口时,李云鹤同朝廷两位女官还站在城墙头上。
“师姐!”
少年驻马,仰头看见血色夕阳,高墙上的李云鹤身着一身红衣,宽大华丽的袖口迎风翻飞。
“师姐!”
李云鹤这才看到了孟知意一行人。
她下了城墙,孟知意也进了城。
“早先放狠话说今生不再入皇城,如今不过一年,却又踏上了这皇天后土。”
孟知意闭口未谈孟元辰中蛊之事,漫不经心刮蹭着昔年的自己,他不是不在意,顾左右而言他,也不过是避重就轻,近乡情怯罢了。
这样的心思李云鹤自然清楚。
“去紫宸殿看看孟将军吧。”
孟知意闻言闭上了眼。
明明在路上时,他已经设想过最坏的结果,也在心里将南蛮众人千刀万剐,凌迟万遍。可真挨到了孟元辰身边,又生出颤抖无比的近乡情怯来。
他怕预想成真。
崔霁珩默默牵起孟知意颤抖的手,那双手心已经被孟知意无意识掐出血痕,极细的血丝被崔霁珩拢进温热的手心,他的手指短暂地安抚了孟知意冰凉的掌心,然后又飞快抽离。
李云鹤在前面带路,轻声说:“孟将军已经醒了。”
孟知意蓦然睁开眼。
“南蛮要了不少条件,有些很是刁钻,应允之后,倒也没再为难。”
孟知意自然是知道对方开出了什么条件,他脚上飞快,刚因为孟元辰醒来腾起的欣喜落下去不少,取而代之的是疑虑担忧。
李云鹤推开紫宸殿沉重的雕花大门,“定祈公主远嫁南疆和亲,换来解药。”
说话间孟知意已经站在了孟元辰的榻边,正垂下头与清醒过来的孟元辰对视,李云鹤解释给叔侄二人道:“定祈公主,陈书棋。”
孟知意一下子便想起来陈家那位女子。
陈书棋虽为女子,才情绝艳却传遍长安。连先帝都曾盛赞,此女定非池中物,她若入科举正途,那必然也是三书六省随意挑选,将来入朝为官,也将会大有作为。
如此才女,最终没能登科入朝堂,却远嫁南疆......
孟知意的胸口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样,咽不下,吐不出。他只能朝着南疆方向重重鞠了一躬,他羞愧,最终还是没能护住她的爱情。
沉了口气,孟知意暂时压下情绪,单膝跪在孟元辰榻边,问他如何了。
孟元辰昏睡半月有余,此时说话还不甚利索。
“无,无碍......”孟元辰看向孟知意,“陈,陈家姑娘,小渝,去南疆.......”
孟知意与孟元辰亲若父子,他一个眼神孟知意便知道要做什么。
“我知道,叔父,您好生歇着,旁事知意自然会料理干净。”
孟元辰旧伤未愈,元气大伤,暂时不宜舟车劳顿,便在皇城歇下了。
如今他歇在紫宸殿内,齐安帝却不知所踪。
这件事齐安帝算是勉强护住了孟元辰,而非直接出兵,不论之前孟知意与齐安帝有何嫌隙,这件事上,他是承齐熠情的。
出了紫宸殿,孟知意低头给李云鹤道了谢,“师姐,多谢。”
李云鹤了然,“若是你在谢我递信与你,或是进城帮孟将军治病,我便承下了,若是为了别的,那不必。”
“师姐与陈家小姐......”
“不是我找到的她,”李云鹤说,“要是说起来,是我刚到长安那天,在城门口与定祈公主的车马不期而遇。人多眼杂,定祈公主不知道从哪里得的消息,她认出了我的马车,并主动拦下了我。”
“孟将军遇害,南蛮羌王海口大开,朝廷进退维谷并非秘密,定祈公主问我,凭我的医术救下孟将军的可能性有多大。南疆邪术并无定数,更何况是传说中最毒的盈音蛊,我如实说了,定祈公主又问,那若是必须和亲,我能否在朝内助她一臂之力。”
孟知意别过脸,不忍心再听。
“我问她何事,她只说,孟将军于她有恩。”
读书之人最是重情重礼,于这一点上陈书棋也颇有君子气势。
“其实未必便非要走到和亲那一步,拼着大打一场,速战速决,攻破南疆抢来解药也未尝不可能,当时定祈公主却神色凝重地反驳了我,她说平白掀起战争并非当下明智之举,更何况,她不愿拿孟将军的性命去冒险。”
李云鹤长长舒了一口气,学着陈书棋当时的口吻说:“官场上都言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只是我这吟诗作对的本事难再登帝王殿堂,便由我此身,报了孟将军和国家之恩。”
孟知意张了张嘴,还是哑了嗓子。
“不过,”李云鹤安抚地抬手替孟知意捋了捋凌乱的发,安慰道:“我以你的名义向定祈公主承诺,假以时日,定会前往南疆救她回中原。”
“......不必择日,我......”
谈话间,他们已经站在了御书房门口,李云鹤推门前说了最后一句话,“我们当然要把她抢回来,不过不是现在。”
孟知意眉间忧虑不减,他还欲再说,李云鹤却一把将门推开,齐安帝就坐在桌前,抬眼毫不意外地叫道:“国师。”
孟知意只得敛了神色,过去给齐安帝行了礼。
“陛下。”
齐安帝低头给奏折批红,垂下头说:“你既然回来,想必是什么都知道了。”
孟知意起身,坚定道:“是,叔父的事,还多谢陛下帮扶。”
齐安帝头也没抬,他扬了扬手算是听到了,反而问孟知意,“国师对这件事,有何看法吗?”
那孟知意可是太有了。
他这会儿也顾不得忌讳朝堂君臣间那些嫌隙了,心里的想法旋都不打就出了口,“陛下,于此事知意有三点不解。”
齐安帝抬起头,示意孟知意说下去。
孟知意眯了眯眼,张了口。
“其一,便是南蛮兵弱多年,怎么偏偏今日敢有恃无恐地挑起事端,兵败之后甚至敢给中原的将军下毒,是真拼了往后的命不要,也要享一时快意吗?”
“再者,南蛮这次确实拿捏住了大齐,他们手上有把柄,大齐受制于人,他们自然可以开出更嚣张的条件,可是两次挑衅间,都一口咬定要大齐派去公主和亲,这是其二。”
“最后,南蛮羌王与世子间似乎颇有嫌隙,这次要公主的是羌王,可娶妻的却是世子,如此种种,让人实在不解,这是其三。”
齐安帝不知何时抬起了头,他看着孟知意头头是道冷静分析,曾经拼了命想要抓住孟知意的念头再次腾起。
他还未来得及张口,孟知意却再向他行一礼,“陛下,臣自愿请命出征,镇守南疆域,不日出兵攻打南蛮。”
齐安帝愣住了神,李云鹤也是面露惨不忍睹之色。
她明明进门前叮嘱过他的!寻常冷静自持的孟知意今天就这么冲动?!
可是当着齐安帝的面,她又无法发作,只好忍下。
忍......她如何能忍,齐安帝也是个没主见的,万一他真的允准了孟知意出去打仗,这日子也没法过了。
李云鹤道:“不妥,依臣女之见,近日朝纲不稳,又接连征战,正值朝廷用人之际,并不适宜再打仗。”
孟知意看着李云鹤,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他沉声道:“陛下,请您允准,无论是私仇还是国恨,臣都想亲自来报。”
李云鹤看到了孟知意清澈的眼底,那双眼睛里并没有与愤怒和恨意有关的丝毫混沌,面前这个孟知意还是从前那个精明的少年。
齐安帝闻言思考了很久,“李姑娘说的不无道理,国师的想法也是人之常情,不只是你,连朕自己,”齐安帝拉长的声音中饱含着上位者的威严怒意,“也无时无刻不想着将阿邑泊和他的儿子杀之而后快!”
孟知意从善如流地接下了齐安帝的话茬,“陛下圣明。”
“不过,就如今的情况,朕确实无法允你出征,攻打南蛮势在必行,可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不可贪急。”
齐安帝厚重的声音在空旷的御书房回荡,“大齐已经没有第二个陈家女,可以远嫁和亲了。”
出了御书房,李云鹤问孟知意,“好端端的,你怎么突然起了试探齐熠的心思?”
“师姐没发现吗?齐熠身上,有法力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