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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多情也专情(1 / 1)


孟元辰中蛊将死的消息层层递到李云鹤手里的时候,孟知意一行人正在西凉漫天黄沙里,寻找一处名为桃花源的村庄。

传说那里是晓卿云出生之地。

是真是假犹未可知,可是那处村庄对于晓卿云来说,确实是个无可替代的命运转折点。

他们既然要探查晓卿云的踪迹,便要从根查起,若是晓卿云与别人有私仇恩怨,这些晓卿云途经过的地方,定会有痕迹藕断丝连。

“劳驾,”孟知意下马,在黄沙边陲一处绿洲村庄看到个正在打水的老人。

“请问此处可是桃花源?”

老人头也没抬,手上忙自己的活,可能是因为年纪大了,他半天没把桶从井里拉出来。

孟知意袖子一捋打算上前帮忙,崔霁珩却快他一步,过去帮老人提了水。

老头胡子花白,颤颤巍巍的手从怀里摸出烟斗,就着井沿磕磕烟灰,点上抽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那烟雾裹着西风吹得孟知意打了好几个喷嚏,老人才抬了眼。

“你知道那村子?”

老头声音不大,但气如洪钟,在这荒凉之地显得震人心魄。

孟知意见老头一股子世外高人的样子,心道有戏,“是,您也知道那里吧。”

老头吞云吐雾间眯了眯眼,满是沟壑的脸上夹杂着黄沙与烟尘, 他端起烟斗,长长吸了一口,烟雾吐出的时候他说,“你去那有何事?”

“找人。”

“找人?”老头眼神飘渺,似乎是要翻腾出什么落了灰的记忆,但最终他说,“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孟知意微微一怔,“没人是……”

“那村子一把火烧干净了,这么多年了,早被沙子盖严实了,什么也没剩。”

什么也没剩。

桃花源之于晓卿云,就如镇灵山之于孟知意。

早几年江湖上关于晓卿云的传说,大部分与桃花源脱不了干系。

有人说那是晓卿云出生长大的地方,晓卿云就是少时在桃花源遇到一仙人,从此得道;又有人说晓卿云在桃花源遇到了当年和他一起闯荡江湖的同伴,奠定了后日仗剑行路的缘分。

孟知意也听李云鹤说过,师尊的故乡在西北,那是一处开在荒漠里的桃花乡,孟知意好奇地紧,他问过晓卿云,茫茫荒漠中央供养着一个如画的桃花乡,那该是怎样绮丽的情景。

可是晓卿云并没有回答他。

那样复杂的眼神,十岁的孟知意并不懂。

老头听孟知意说要找一个姓“晓”的人,沧桑的脸上一闪而过讶然,“萧?”

孟知意说:“晓,日尧晓。”

老头抽完烟,捋着花白胡子道:“晓没有,姓萧的倒是有一家。”

孟知意眉头一跳,不管哪个xiao,他定是不想放过一丝痕迹,他还未开口,孟钰忙从怀里摸出两块银锭,恭恭敬敬地递给老人,“您见识广,劳您多说两句。”

老人看了一眼银子,感觉这几个年轻人甚是可笑,“在这地界儿,你给我这又有什么用?还不如两杯酒来得实在。”

要酒?

孟知意还真有。

临行前李云鹤给崔霁珩送了两瓶今年桃花酿的新酒,说是等他们回镇灵山时,在一起喝几杯。孟知意这才知道两人已经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成了酒友。

崔霁珩把那酒翻出来,给老头倒满一杯,也是双手恭敬递了上去。

老头就着他的手埋头闻了闻那杯酒,似是有些嫌弃,“桃花新酒?不够劲儿啊。”

就算是这么说,他还是接了过去,一杯干了,白玉酒杯被老人重重拍在石砌的井沿上,发出清脆的“铮”声。

“你这酒倒是有意思,跟我几十年前喝的那些很像,含进嘴里跟水似的,过了喉才发烫。”

孟知意点点头,权当老人在说客套话,李云鹤亲手酿的酒,这天地下再怎么尊贵的人,估计也并无此等殊荣。

三杯酒下肚,老人的眼神却被涤洗得愈发精神,他招手让孟知意陪他喝,不喝就不说。

有够无赖的。

孟知意自然是不能喝,他沾酒醉,醉了就断片,无论是在孟府还是在镇灵山,他哪次喝完酒都不清醒。

于是崔霁珩成了陪酒人。

他和老人一来一回,没一会儿那瓶酒就见了底。

老头这才开口,“二十年前,大西北还没这么荒凉,那时候这里虽说是边陲之地,却也山清水秀,至少桃花源那块。”

他陷入回忆,又是一杯清酒下肚,悠悠道:“繁华得很呐,桃花源有户人家从商,做的是给皇城运水烟和苦水玫瑰的活计。”

“很是发达,这么个小地界,愣是养出了那么一个水灵矜贵的女子,丝毫不比江南女子差。”

老人盛赞那名少女的美貌,似乎是想让众人理解那女子究竟美得有多震人心魄,老人的眼神在孟知意与崔霁珩脸上明晃晃地看过一圈,指着喝过酒脸色更潮红精致的崔霁珩说,“跟你差不多,那叫一个水灵。”

孟知意笑着问:“那名女子,就是您说的那户萧家人吗?”

“自然,女子名为萧归雨,是真真正正开在大西北荒漠里的玫瑰啊。”

众人啼笑皆非,老人这真不是在跟他们回忆心上人吗?

老人并不在意众人眼光,接着说:“那女子及笄之后,原是许给了桃花源同样家大业大的一户人家,两家联姻,嚯,那叫一个气派!整个大西北都要被那红绸锦缎穿上红嫁衣了,不过,成婚当日,萧家小姐不见了。”

“伺候的丫鬟说前一晚还伺候小姐更衣沐浴,早上迎亲车马候在萧家门口,她们要为小姐梳妆时,才发现小姐的卧房空无一人。”

“这是为何?”

老人精神矍铄的眼神微不可察地闪了一下,接着道:“自然是逃婚了。”

身为女子,前半生困顿于门槛和闺房,后半生在夫家的高墙阔府中变得模棱。

她们能为自己过活的机会太过稀少。

孟知意很佩服这位萧归雨姑娘的作为。

“是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满意,隐忍到最后还是跑了,是跑了吧?”

“要是这样,也不失为一桩美谈,坏就坏在,萧归雨是同自家仆从一起跑的,那仆从是奴籍,没有路引文书,是根本出不了西北城的,他们还没跑多远,就被带回去了。”

听到这里,众人才发觉这并不是一个轻松的故事,逃婚被擒,无论是小姐还是仆从,估计都不会好过。

“后来萧家小姐还是被摁着头结了亲,江家被下了个大面子,满城都等着看两家笑话,不过他家那个公子倒是脾气好,既没婚后虐待萧家小姐,也没处死那个奴仆,甚至因为萧家小姐的一哭二闹三上吊,把那奴仆留在了江府。”

孟钰说:“这倒是,确实心善大度。”

崔霁珩却微微蹙眉,他的眼角严严实实盖着一层粉红,那酒水似是灌在了那双上挑桃花眼里,整个瞳仁被浸染得清黑漂亮。

孟知意心里那个叫做萧归雨的女子突然有了形象。

崔霁珩开了口,虽是问句,语气却很是笃定,“江家公子,似乎并不喜欢萧家小姐吧?”

“为何这么问?”

崔霁珩眼窝里的醉红几乎要化为实质,他忍着没去看孟知意,垂下眼眸把遮掩不住的情绪掩下,说:“要是喜欢一个人,怎么会如此大度让她的心上人留在身边?”

孟知意饶有兴趣地问:“那要是你,你会如何?”

“若我是江公子,对于我喜欢的人,我定是要强行留在身边的,他的心上人就算不是我,也不能是别人。”

崔霁珩似是觉得表达不具体,又说:“真心喜欢的人,怎么能忍住她当着自己的面喜欢别的人?我定是要将他喜欢的别人从身边抹除掉的。”

这倒是有些偏激了。

不料那老头却哈哈大笑道:“少年好志气!若是江家公子当年有你一半决心,也必不可能落到最后那般田地。”

孟知意却道:“喜欢也分很多种,如果将人强行留在身边却看她日日以泪洗面,心里一直住着别人,又如何能不心疼,如何不难忍。”

“是这个理儿啊,江家公子不是不喜欢,是太喜欢了,舍不得放人走,又不忍心心爱的姑娘日日啼哭想念,便寻了这么个糟心法子。”

孟知意的话说到了老人心里去,他又瞧了瞧孟知意,心道这也是位矜贵多情的少年郎,调笑了一句,“少侠心里可已有佳人?”

孟知意并不在意,崔霁珩却一下子竖起耳朵,心里紧张得很,直到孟知意轻声回了句“尚未。”他的心才虚虚落地。

“你将来是个多情的。”老人指着孟知意说。

崔霁珩又不高兴了,他绷着嗓子问:“那之后呢,您说江公子如何了?”

老人说:“那必然是不得善终,萧家小姐和那仆从情深义重,后来自然是携手天涯,江公子却是患了相思病,无疾而终。”

孟钰道:“要我说,这萧归雨也是个狠心的人,对江公子太不公平。”

“天底下的事,最复杂不可捉摸的就是人心,感情这种东西,遑论公平呢?”

老人终于喝完了酒,他又点起烟来,“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啦,我去了中原做生意,十来年后再回来,整个桃花源早被烧成废墟,连捧灰都不剩了。”

他执着烟斗,隔着缥缈的烟气朝西遥遥一指,“再往前走两里路,看见个大山坡,那就是往日的桃花源了。”

孟知意一行人给老人作了个揖,正要翻身上马继续行路,孟知意像想起来了什么,回头问老人,“您贵姓?”

老人一哂,“免贵姓江。”

孟知意毫不意外,点了点头,道:“晚辈孟渝,江前辈,后会有期。”

老人招了招手,低下头吸烟,吐出最后一口烟雾,他喊了一句,“当年那个仆从,归雨管他叫小青——”

回答他的是孟知意凌空甩来的一瓶酒,老人随意抬手稳稳接下。

他看着前方已经被黄沙模糊的三人三马,冲着他们举了举瓶,然后仰头灌下。

李云鹤的信鸽在西北空中徘徊,最终落于孟知意肩头。

苦苦寻觅的线索就在眼前,不过半里路,孟知意却在这样短的距离里勒马折返。

骏马还未跑起来,孟知意再次勒住了马,又转身飞快朝桃花源的方向跑。

大西北苍凉的风裹着沙子,撩起孟知意汗湿的长发,也吹红了他的眼睛。

孟钰和崔霁珩默默跟在他身后。

刚刚江老前辈说孟知意多情。

孟家人确实多情,却也专情。

孟知意打小便被父辈的情感熏陶,被孟家百年清正家风教养,孟家不是凉薄冷情的世家大族,自打孟家祖辈起就是代代出情种,代代情深。

孟鸿升只有孟知意祖母一位夫人,再无其余妾室,两位老人育有两子,一家恩爱非常,折煞旁人。

孟鸿升的长子孟元箴同儿媳易明诗——孟知意已故的父母,至死也是故剑情深,琴瑟调和。

而次子孟元辰,打小便有一位青梅,不过那女子红颜薄命,英年早逝,她逝去之后,没过多久孟元箴和易明诗也出了事,接连痛失爱妻和兄嫂,孟元辰几乎一夜之间长大了。

往日最爱吟诗作对,侍花弄草的孟二公子扔了书笔,折了纸扇。

从此苏北多了个孟二爷,大齐多了个护国大将军。多情的孟公子死了,取而代之的是在战场上无往不利的大将军孟元辰。

他像是长在了战场上,没有再沾染一丝情爱。如此情深,像是痴人般为逝去的爱人守身祈福,孟鸿升却从未逼迫他娶妻生子。

大抵自己也是重情之人,因此便不会教深情之人转身就走。

因此孟鸿升从来不怪罪自己的儿媳在长子逝去后郁郁寡欢直至殉情,不反对孟元辰一生长在战场再也不过问红尘,不阻止孟知意继续为他心里的师尊晓卿云奔波劳顿。

他老了,他的孩子们都有自己的活法。

孟知意没爹没妈,孟元辰没媳妇没儿子,俩人在聚少离多的日子里如兄弟也如父子。

孟知意在孟元辰身上寄托了太多不可言说的东西。

他的情感一如父辈们忱炽猛烈,而他在自己父亲身上没有抓住的东西,绝对不允许有人从孟元辰身上再次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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