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废待兴。
方夏看着环卫工人大刀阔斧地扫地上成毯的黄叶时，抿了口手中的热捧茶，默默暗想道。
全黑的毛呢大衣，衣带大喇喇接受初冬的风，飘荡在虚无的冷气里。
令人不禁感慨，这一身装束，还真是有了某个人的影子。
洛城市经过补习班一案的洗刷，惊骇的真相和淋漓的事实，让每颗跳动的心脏久久无法回神，再加上一阵寒潮来临，越发冷清无比的街道。
方夏平和地通过了绿灯，一饮而尽杯中的热茶，熟稔地丢入绿皮可回收垃圾箱内。
大步朝向前方，重复交叠的步伐，呼出一口的白气，跨过凋零的银杏叶，首尾互叠、七零八落。
如同厚重的棉被，被环卫工人一扫帚拽离了梦境。
方夏不由地笑了笑，低头微微上扬的嘴角，和这一身好看的装束，令他莫名拥有了文学中儒雅的气质。
听到身后密密如鼓点的小跑声，方夏放慢了些脚步，像是机灵的狐狸伸出了顽皮的尾巴。
在身后那个人猛冲上他肩的两秒前，偏离了前行轨迹，毫不意外的扑空和跌倒。
“小夏！”刘边清撑起身体，幸亏他的肌肉训练有素反应及时。
方夏好整以暇地耸了耸肩，“是你先动手的。”率先绕开小刘，扬长而去。
“哎，站住！”抛下追赶不及的刘边清。
阴沉的天里地面上投射不出人影，玩闹心深重的小伙子们一前一后开始追逐，“等等我，小夏。”
“你真的很烦。”方夏抱着拳注视，“你怎么不去找你的女朋友？”很无奈。
终于搂到他肩的刘边清，顿时瘪了气，“别说，你还真别说。珂橘最近只爱她的尤苏妹妹，让我少去烦她们俩。”
“我最近也不想见你。”方夏抽离了身子，一本正经地对着小刘道。
“为什么！”刘边清炸毛。
方夏说：“前段时间一直搁一块办案，你真的还看不厌吗？”
刘边清偏头认真想了想，回答他：“不会啊。”
“好家伙。”他有些无语地轻翻了白眼，像韩范里的神明忽然掉落了凡尘，“得亏你是有女朋友的。”
又重新迈开脚步，比方才还快速些。
“不是，小夏，你去不去爬山？”他们又开始新一轮的追逐赛。
这下，方夏真的迷茫，问他：“什么爬山？”
“你不知道？队里安排的活动呀，今明两天。”
“……还有这事？”方夏持续迷茫地掏出了手机，“那地点？”
“喏——”
方夏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傻瓜，前方不远处的确有个公园，依山傍水。
那山还是承包了洛城几乎全部单位的爬山活动的山。
“不知道这事，那小夏怎么会在这？”
闻言，方夏心虚地捂住了脸，羞愧地缩头又缓缓抬起，手掌盖住的眼睛那，手指间露出一丝缝隙，瞟见了市医院一院的标识。
没吱声。
*
清晨醒来的第一缕曙光，带着雨花的寒冷渗入床上酣眠的人的棉被上。
方夏心如死灰地翻了个身，核善地道：“项洲，你到底什么时候交出我家门的钥匙？”
“哎呦，吵醒了呀，真不好意思。”
他恻恻地盯着床边眯眼偷笑的男人，你看上去哪里有不好意思，方夏怒怼。
项洲走近一把掀开了他的被子，“行了，既然醒了就起来吧。”陡然冻得方夏措手不及。
连装都不装了。
死猪般裸露两条赤条条白皙的腿，如同任人摆布的羔羊，他极其痛苦地仰面看项洲，“大哥，求求你放过我吧。”
“不行！说好了今天陪我去，人民警察能忽悠人民吗？”
雨丝落入集聚的水泊，拂开一个个涟漪，一圈又一圈荡漾的波纹，当反复寻常。
“一个大男人，连去见白月光都需要壮胆？那还有什么用！”宁静的雨天里传出声惊叹。
方夏气结地摔了牙刷，牙膏沫糊花了白净的大理石洗漱台面，像个经验老道的大哥一样怒其不争。
“可……”项洲面露难色地皱着眉，可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话。
“如果是我，分分钟让她爱我。”他扔了热腾腾的白毛巾，自信又坚定地在项洲面前表示。
“……可是。”项洲苦恼地绕绕头皮，嘟囔了件童叟无欺的事，“那么久了，陈医生都没有追到，居然还想充做我的老师。”
“你嘀嘀咕咕什么呢？”方夏点着对方脑袋，相当有过来人的模样。
最后提出整番话的最终目的，“所以，你就自己去吧。”
“我信你的魅力，定能大杀四方。”
“不行！你床都起了，必须跟我走——”项洲不由分说拽着方夏，堪堪半个身子闪出门外。
“——你别拉拉扯扯的！”
“就不怕我太帅了，你白月光直接看上我吗？”
项洲摁住了方夏整颗抗拒的头颅，掰着门槛极限拉扯，“呸！沈清出国前就已经答应了我的求婚。”
“那你还拉我干嘛？！”放松警惕的方夏被项洲轻而易举地拽离了家门。
“吃狗粮吗？”寒冬里咆哮的震惊，“还有，你这不叫白月光，叫作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羡慕远远的飘散。
冬日的雨水滴滴答答，溅出一朵小花后再摇摇手送他们走，鸟雀销声匿迹了行踪，小区里锐减的人影，天色晃白且单调的季节。
方夏被一把塞进了车内，只有项洲心情愉悦地哼起小曲。
啊啊，我的假期——来自方某无声胜有声的呐喊。
……
近来这周，有一件事情活跃在人民眼中，相关搜索词条热度不下，关注的人数每日以万起步。
生成的词云图里，一个又大又醒目的词语：心蜗。
随之搜索第二的词条是唐睿。是了，那就是唐睿一直在掌舵的项目，一款专注于人类心理健康的软件。
终于随着时间推移，逐渐成型，而如今临近进军应用市场。
“唐睿，介绍你的心血吧。”发布会上一直支持他想法的公司负责人，笑脸吟吟地唤他。
霎时间，漆黑中所有的光束都指向他，他刹那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理了理衣服，坚定、踏实地迈上正对百号媒体的面前。
“这是一款聚焦于当代所有人心理健康的ap。”
“社会高度发展，但你究竟多久没有关注过自己内心了？
“在心蜗里，你无需对人笑脸相迎，也无需交往八面玲珑，你只管展现完全的自己，而你的健康由我们判断。”
这句广告词和唐睿娓娓道来的视频画面拼接在一起，已经刷屏了洛城网络整整的四天时间。
一部分人为男子文质谦逊的外貌心动，一部分人为软件详细新奇的功能心动，总而言之，这周过后，预约下载心蜗的人数已经完美破了唐睿当初预想的数额。
关于一系列心蜗软件的作用，不过多冗述，只因为它关注了人类隐身掉的部分健康，就足够拥有火爆的现实基础。
加之软件思考得精益求精，小到一处按钮的形制，大到与多家医院的合作，唐睿无不灌注绝对心血。
那一天，像极了他自己孩子哇哇落地的诞辰。
方夏托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看着电视机里循环播放的视频，一身西装革履的唐睿。
“哟，这不是你情敌吗？”陆诚端了碗刚泡开的方便面坐到方夏旁边，“打算借鉴情敌，然后出奇制胜吗？”
警局里的中午，难得休闲的一刻，方夏十分从心地往边上让了让，“你什么时候认识唐睿的？”
“啥呀？人家最近名声大噪的，想不认识都困难吧？”陆诚嘬了一口面，老实回答他问题。
“……”
方夏满腹无语状，重新开口道：“情敌，你怎么知道他是陈医生的哥哥？”
“这不刑警的警惕性嘛，查了一下。”陆诚笑眯眯地凑近过来，“所以承认是情敌喽？”
“滚。”
“这么纯呢，开不起玩笑。”陆诚卑微地端着泡面碗走了，瞥见方夏继续托着下巴对视频沉思，比了个鬼脸吐槽说。
今日依旧是个无晴无雨的阴天，冷风阵阵，颇有初冬的威力，拍打着窗面，方夏瞧着那井然有序的城市交通状况，忽然觉得有些过于安宁了。
此时耳边正巧传来角落中刘边清的叹气，“要是能来桩案件就好了。”
“小刘，盼案件的这种行为，可要当心被陆诚骂哦。”方夏托着下巴，友好提醒道，但又像极言风凉话。
“……”
“嗯，小刘？”
“闭嘴了。”
“……呃，好吧。”方夏一副骗到了老实孩子的得逞。
刘边清：“你吃饭了没？”
“现在是午休时间，我肯定已经吃过了。”
“那行吧，我开一桶陆队的泡面。”
刘边清伸着懒腰走远去，年轻小伙饱满的腱子肉藏进了保暖厚实的棉衣里，慵懒地撑开肌肉的弧度。
方夏静悄悄地注视他离去，大概是闪进了陆诚的办公室，翻箱倒柜地找被陆诚珍藏起来的泡面，不由地笑着摇了摇头，可以想见之后的大战。
萧瑟一片的初冬里，湿答答的人行道和斑马线，夹带着昨夜零点的狂风暴雨，落了一地的金黄银杏，被冲到窨井盖口上堆挤。
来来往往的路口，全是闷着头前进的男女，围着长长的围巾，从容不迫地朝前走。
“刘边清！你干嘛呢！”
隔了一堵墙、一扇门后，一声雄浑的嗓音钻入方夏耳蜗。
是陆诚在咆哮，然后是丢盔弃甲跳蹿着夺门而出的刘边清。
捧了碗牛肉方便面，表情狰狞地向前冲，开启了绕公共办公区的一圈又一圈。
惬意的方夏默默关注着眼前一幕，托着下巴瞧事况越演越烈。
事不关己的轻松，关爱地淡笑。
窸窸窣窣的对话从争闹的噪声中清晰，“什么，‘8·24特大刑事案’有进展线索了？”
“是……啊…………”
声波的传导依靠介质，可如今方夏的耳朵里早已将时间拉得又慢又长。
气若游丝的回答里，他冲到了那人面前，可实际上连“是”都只吐了半音。
所有人都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尤其是那个方才正在说话的警员，默默移动了手掌盖住心脏，“啊，啊？”痴呆迷茫。
争闹的陆诚和刘边清都暂停动作，眯起眼，不解地注视那头焦急万分的方夏。
刘边清瞅瞅那边，瞥瞥这个，摸着墙根，手指正欲悄悄溜走。
“什么！”
“‘8·24特大刑事案’有进展了？”方夏两手绞住那警员的肩膀，根本无意识自己究竟用了多大的劲。
“是，是啊。”人家吃痛地苦大仇深，“这个事情陆队他不早就知道了？”
陆诚吃瓜吃着吃着，怎么也想不到突然吃到了自己身上，当机立断转身，佯装着愤怒，“刘边清！还我泡面来！”
正猫着身子溜走的小刘，瞬间立起背，撒开脚步狂奔，“啊啊啊啊——队长灭口啦！”
“你！你们！”方夏气结地一摆手。
那警员却似劫后般松了口大气，也悄悄猫下身子欲念溜走。
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这是之前他定好的闹钟。
忽略了他所有情绪，照旧依约地正常响起，表明了即将迈入下午的工作时间。
方夏看着欢快的它，忽然感而有发地抬头瞟向了二楼。果然啊，梁勇在那站着，莫名像破一局棋盘的世外高手。
梁勇对他笑了笑，亲切地招了招手。
可方夏却陡然生了满背的疙瘩。
只是因为……他马上就要去听另一个人的命运，而那一个人，又将会牵扯他所有喜悲。
*
梵音四起，诵经声不绝。
明黄色，棕褐生机，佛的座下弟子三千，与古墙边朽木生花的藤蔓，组成了远近闻名的祷告之所。
点起高香的游客数不胜数，都无一不倾诉着内心所愿所祈。
“施主，请一炷香吧。”
堂前，络绎不绝的游客中，许愿池两边的香火摊前，响起了两声推开时空，几乎可以合并成一句的恳切。沉默的方夏看着落叶晃晃悠悠地飘零，回答说：“给我一份吧。”
另一句应答同他的声音在芸芸众生之间重合，又各自踏入沉稳肃穆的佛堂。
静静注视普度众生佛像的时候，方夏想起自己进入警校时宣的誓，那表明了他无神、坚守科学社会主义的最高信仰。
而后他沉沉地叩伏，来信那神佛一说。
表达了对堂前的忠诚与信奉，落魄地只为了那一个人，溃不成军暂且轻置信仰。
求求诸天神佛，烦请善待……她。
她，唤来会觉得酸涩的代词。
方夏温柔地缓和了眉眼，青苔痕满布的台阶，他慢慢踏落，山河间错落的青黄，宛若深山中灵寺的静水流深。
某处后房的宅院里，泼出了一盆清澈的水，“师父，我感觉许久未见大哥哥了。”
“是又去打工了？”洒扫着住房台阶的小和尚，杵着扫帚柄问房内禅师。
他们都是被弃的孩子，命好，遇见了这寺里算是能主得上事的和尚，靠着斋饭养活了他们，懂事往后便由自己做主人生。
此刻说话的小孩子，正读着小学六年级的书。空闲时，他们总是任劳任怨地陪着收养他们的老和尚。
而话里提及的人，是他们其中最大的孩子，历尽九年义务教育的年纪，17岁，选择了往后打工谋生的道路。
老和尚叹息道：“是吧，那是他自己选择的路，谁都无权干涉。”
“师父，我只是问一问大哥哥在哪，您不必这么惆怅啊。”
“而且……要我看呐，读书还不如打拼！我有劲！我能拼一条坦途！而且我不后悔！”寒冷干燥的天气中，孩子立志下吐出的雾气，像很多少年人闪光的坚韧的筋骨和魄力。
而老和尚也只是不为所动地看着他们长大，在珠流璧转的时光里，偶尔接受一笔来自社会的善款。
西方的群山边轮廓，镶了遍金灿灿条纹的装束，于密密麻麻的叶片缝隙中力透而出，忽然落霞与江水边孤鹜齐飞。
方夏迈出佛堂前，耳边轻轻飘了一句：
“我今日无心之过，请佛祖原谅。”
清清冷冷的女生嗓音，因为很像那个人，所以他驻足多留意了一会儿。
临近闭寺的时辰，上香许愿的客人却不减晌午半分，可方夏还是一眼就锁定了方才祈祷的少女。
洒脱、随性，不惧外界打量的目光，保持着眼眸中浓重疏离、漠然的不屑。
除了一份锋芒毕露的尖锐不像她以外，其他的表现都像极了本质中的那个人，仿佛她就是年少时候的她。
只消迈错一步，便能堕入无止境的恶的深渊。
所以方夏故意慢了几步，悄悄靠在景点的佛门出口，把玩着一片完整脉络的银杏。
还是那身全黑的毛呢大衣，在五彩斑斓的冬景中显得格外突出，可于来来去去的游客堆中却并不算特殊，都是以适合秋冬的黑棕色为主流。
“小姑娘，这个平安扣送你。”
人群中，他像狠了无事不登三宝殿的骗子，塞给了素昧平生的少女一个——
捏得暖洋洋的平安扣。
风吹过簌簌的竹林，小和尚挑着担，闪身一抹特别的黄色。少女似乎看见了刚才祷告的回答。
拿出口中的棒棒糖，第一次，无比认真地思考起从未思及的故事。
“喂，谢谢你。”
可是眼前早已没了那个递给她平安扣的陌生人。
仿佛这一次错过，就注定了永久的错。
“傻子，什么平安扣，不就是这景区里售卖的玩意么？”
但话虽如此，少女还是攥紧着那一枚小小的物件，掌心的温热淡淡泛起了潮湿。
她想，我没有做错。
……
低空陷落的氧气，四面八方投入沉寂的苍穹，一点、一点蚕食头顶的一方安宁，方夏的车行驶在南华大街上。
光打在深蓝色的路牌上，反出银光闪闪的警示，“南华大街？”他喃喃地念道，忽然烟花在车窗外脑后的夜幕中炸落。
“康乐巷！”兴奋的语气加越来越精彩的烟花丛，方夏清秀的脸映在明净的玻璃面。
他忽然发现康乐巷的一切看起来都大不一样。
整洁统一的外墙颜色，破旧的排水管消失了，而且原本错落繁杂的生意牌坊，都变成清一色赤底墨字的模样。
狭窄脏乱的道路，去除了成堆熏天的垃圾，划了道道线条的水泥地，忽然就宽敞明亮起的世界。
烟花还在头顶不绝于耳地绽放，方夏情不自禁抬头望去。
一颗几乎擦过睫毛的星火。
吓得他一惊心。
收回眼，自嘲奚落自己，原来那是小孩子拿着喷涌的仙女棒奔跑嬉戏。
“方警察！”身后传来诧异的声音。
附带无限的惊喜和不可置信，他转过身，仍然是少年的性情，轻快地说：“崔阿姨。”
“哎呦哎呦，真是你呀。方警察，快来啊，这日立冬，我们打算包饺子的。”
“来啊，快来啊……”
“这是谁家小伙子啊……”
“张嫂嫂，记性不行喽，是方警察呐……”
“……”
“……”
话越来越轻、越来越远，情却越来越浓，漆黑的黑夜里，五光十色的烟花吐出温情的万家灯火。
最后方夏记得，在万籁俱寂、一片狼藉中，康乐巷的居民们都自发，默默地清理着地上的烟花碎屑。
和四种不同标识的垃圾分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