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很期盼着见你。
“其实,我很期盼着见你。”
生子说:“其实,我很期盼着见你。”
……
今天是她被拐卖的第二十四天。
这场熊熊烈烈的大火,是她送出的18岁成年礼物。
她在浓重的烟尘里,呛鼻的黑烟,像一朵完全绽放的鲜艳月季。
像地狱恶魔的沉沉低语,燃烧了所有的退路。
“只要烧起火,漫天的烟雾,就会引来无数好奇的人,就会救出深陷囹圄的我。”
“旅游开发商是我唯一的希望。”
明艳动人的生子,即使是一双皲裂的唇,即使是消瘦至嶙峋的身躯。
清秀的脸型依旧姣好,死水般的眼谭迸发出无限畅往的美丽,不复灵俏的沧桑,执着地笑。
熊熊燃烧的火光中,生子缓缓从主屋迈出,举着火把,一步、一播撒,欣欣向荣火种。
火苗吞没了她全部的骄傲和理智,痴了狂的表情在红光冲天中狰狞,悲痛的灼伤感抚摸过皮肤,生子在火海里起舞。
想象出不远处山村的入口,都市的小轿车驶进泥泞的土地,每个精致衣装的人遥远地望见了扶摇直上的浓烟。
蔚蓝色的天格外阴郁,隐隐不安的可怖笼罩他们心头,一定坚持虚伪的村长带他们瞧。
谄媚的村民一步一步咒骂地靠近这里,生子终于可以说出一句此刻显得怪异的口诀,“奇变偶不变,符号看象限”,而以此揭露自己的遭遇。
弱弱微笑着,披一身单薄的褴褛,布料长长延伸出远方风光。
不会有人拒绝提供帮助,大家都同仇敌忾地想为她理论出一个道理。
越燃越起劲的火苗,衬托出了她的慌乱,灼烧的炎热滋出了她的汗水,她摆着手,她哑口无言。
生子迫切地想阻止不可分交的两人,想劝诫群情激昂的开发商们。年轻的职场菜鸟被老板草草打发来的今天。
争得脸红耳赤,争得唾沫横飞,却在与无赖的口伐中忘记了一切。
黯然神伤。
慌乱的情绪突然达到了顶峰,她看见那一双双无措、不甘的眼睛忽然飞速消失在漆黑的深渊底。
而她猩红的眼固执地盯着不可测的深渊,俯趴在泥泞的土中,对所有绝望。
生子痛苦地捂住了脑袋,大喊道:“不!!”
不,
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怎么会成为这样的结局?
瞪得猩红的瞳孔呆呆望穿了浓密的黑烟丛,仍然蔚蓝静谧的天空,祥和、安宁……
她猛呛了一口烟,剧烈地咳嗽。
生子忽然看清了缭绕中一对苍老的注视,淡淡怔怔的狠厉,拥有同样平和的怨毒铁钉子。
刺痛她的神经。
为什么?
为什么会……
她不可置信地向后退去,摇着头,盯着女人,眼波里流转的疑惑和顾虑。
她名义上的婆婆?究竟为什么还在这里,还活生生睁着眼睛凝视她?
释放不甘的怨毒死死钉下她的脚步,寸步难移,手中的火把恍惚地摔入丛海,扬起一阵更加旺盛的势火。
喉头浓稠的黄痰卡着、翻涌着,她想奋力划动四肢地爬过来、靠近过来,怨恨地抓住生子的脚。
生子尖叫着跳开,一片经受不起拉扯的裤料,余下的,虚虚荡在和煦的阳光中。
她看着她,
可怜的她,
苍老的她。
沉默地,平和地,关死了逃生的门。
激烈的火势肆意地吞没了干燥的木头,势如破竹,女人嘶哑地喊声在静谧里波动。她背堵住了门。
等尖叫声逐渐平静。
她好像有一瞬间的清醒,又那么记忆混沌。
“姐,妈妈……姐姐……妈,姐姐,姐姐姐姐……”
小女孩的呼救,让生子停下了昂首阔步的步伐,止步她向往自由的呼吸,迷茫地望回身后。
挣扎的猪崽大叫,拼命想冲出圈栏,发疯求生,生子的目光落在了它后面的柴火房。
深受攻势的柴火房,沦陷在越起越旺盛的火苗朵朵。
小女孩清澈的眼睛看着她。
生子有一刻动容,想哭的冲动憋回了鼻息,故意不去看就是代表自由的门口,缓缓、麻木又迷茫地走向闭塞的柴火房。
“小花。”
“快走吧。”
哽塞的话语,故意闭上眼吞回泪水,灼烧的痛终于落上了她的肌肤,燎燃了一大片破烂的衣服。
平和地气息抵住小女孩柔软的脸,“苔花,走。”
“听话,要乖啊……”
阖闭的门,埋藏下她此生的遗憾和遗言,秋叶凋零,干枯的模样,猛烈的火海彻底卷没她。
平和地合上眼。是罪有应得吗?
……
(好搞笑啊)
……
第二十四天,我放了把大火,我逃出了那里。
我拼命跑啊跑,终于跑出了群山。
可是,山的外面到底是长什么模样的?
我回过头,才发现,原来,我一直都被困在那场大火里。
从来没有逃脱出。
……
“——应悦!!!”
陆诚他们赶到的时候,已经只剩一地灰烬残骸。
大火被村里的强壮男子扑灭,却早已不见当时受困于火海中的任何存在。
只有一个瑟瑟发抖的小女孩好似痴呆地蹲坐在门口,陆诚气愤得差点擦枪走火。
没装弹的手枪带着激愤的怒气,哑声地往蔚蓝色的天空喷了火。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明明已经很努力了。”
陆诚自然垂落的手臂,无力地背对熙攘吵闹的人群,看见了生子无数次抵达过的汩汩溪水和山川风光。
苦思冥想,不解她的行为。
刘边清拽着围观的村民了解情况,用身份和事实施压于企图的逃避和敷衍,专注严肃的侧脸。
山清水秀的风光,一切都如此美好祥和,是大自然最纯粹的干净与无瑕。
方夏走到陆诚身边,拍了拍他肩膀,“很美吧。”
陆诚不解看向他,早有预料般同时解释道:“我是说风景。”
“可养出了这样的恶贯满盈。”陆诚接上嘴,无力地长叹了口气。
“我没事。”
“只是,这一路走来,那么多到临终也没看见期盼中的拯救的亡魂。我只是,在为她们扼腕惋惜。”
平静的清风拂常青的绿叶,温暖的太阳覆盖于心窝,三人三影投射过秋黄成垛的稻田,陈萱宁、方夏、陆诚。
刘边清忙着奔走相告,联络就近派出所,挨家挨户探清情况。
听完陆诚那话,陈萱宁忽然驻足,弄得另外两人疑惑极了,迈出三米后同时转头看她,表情里残留陷入悲伤中的惆怅。
……
“你们俩,不是看过这位受害者的资料吗?”
……
“其实早就能够猜到的现状。”
……
“何必假装不知情呢?”
……
陈萱宁的话轻轻飘入方夏和陆诚的耳朵,如鸿毛,如泰山,却掀开沉重的往事。
……
……
我叫应悦。
我记得很清楚。
我的名字是应悦,不是生子!
我奔跑在错综复杂的丛林,不去感受身后恶魔的追赶,吃痛地在皎洁月下淋了一地的鲜血。
右腿腹的大块伤痕,我跛着脚,奋力想逃脱。
高大、漆黑的密林像一个个无脸的怪物,笼罩、轻蔑地俯视我,如同孩童的顽劣拦住我求生的前路。
无措地迷失。
无力地妥协现实。
“逮她!”男人粗犷的声音顷刻从遥远的四面八方聚集到我的头顶,操着一口我听不懂的话音,就想提着狼狈的我,换取村长家的报酬。
那是我被拐卖到这个村子的第三天夜晚。
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逃脱的可能。
却殁于那截普通的木枝无意绊倒后。
在那之后的我,就被困锁在了暗无天日的床上,肮脏、腥臭,充斥着原始冲动和令人作呕的痕迹。
每一项都在折辱、磨平我的尊严,都要吞噬生的意志。
应悦从一个优异的佼佼者,慢慢地丧失了自己身为“人”的意义。
渐渐地,像把无法忽略的钝刀。
在每一天、
每一刻,
适时恰好地磨入应悦的骨血,融为一体,变成永远的枷锁。
而在那之前的应悦,青春靓丽,正值大好年华。
十七的少女一点、一点被摧残地,只剩下了,三十的身体、八十的心态。
【应悦,女,十七岁,暑假时于去学校拿录取通知书的途中失踪,身着白色短袖校服,胸前校徽、校牌,马尾辫,黑色七分校裤。】
可实际上文字乏善可陈。
看不到,年轻的她一身洗得脱线泛白的短袖,雀跃的心情藏在明媚的瞳孔;也看不到,干净的马尾辫在脑后欢快地摇摆。
她那时有理想、有憧憬、有幸福的未来和真切的友谊。
然后就全部都乍碎了……
一碎,就碎了,
——5年3个月零24天。
……
她没法动。
那一圈范围内是锁住她尊严的木床,铁链烙住她的手脚,一整天一整夜,只有眼睛慢慢失去魂魄。
在应悦的脑海里,二十四笔“正”字旁边永远没有五年之久的折磨,也好比嶙峋的苔花永远不可能是自己的孩子一样。
而她永远可以在自己的幻想里做自己的英雄。
也永远可以把记忆暂停在大火的那刻,越燃越烈的火海吞没掉所有罪恶的那时。
她想,她终于看到了曙光。
生的曙光。
自由的,曙光。
可惜她已经很久没有拥有自由。
而记忆里真的曾存在过的旅游团,她怎么能幻想出悬崖底下的白骨?那一位位青年的亡魂到底有没有头七时去索命呢?
……
“清醒点吧,陆诚警官,五年前的案子,她们能坚持五年就已经足够顽强了。”
微风吹开陈萱宁冷冷的话语,不近人情的理智和超然物外。
“好好祝福她解脱吧。”
方夏似乎看出了点她状态的不对劲,想旁若无人地搂她入怀,却被陈萱宁避让的手,扎中了脆弱的情。
暗自舐疤疗伤,悄悄落寞,可怜巴巴。
一片云遮挡住天上暖意的来源,村口浩浩荡荡的警务人员,奔赴前来肃清浩浩荡荡的浑浊。
人群里为首的是一对脚步踉踉跄跄的夫妻,那或许是应悦的父母,陈萱宁克制不住想。
用这借口暂时抵消了对方夏避让的复盘,再次微笑,像一根麻花成精。
“小刘,这是?”
两位中年人经过陈萱宁身边,如同两股目标专一的龙卷风,扬起的尘浪打散开她的尴尬,忽略她的话。
似乎听见了方夏的轻笑,又似乎觉得这般场合不适欢笑地霎时抿嘴。
陈萱宁顿时后悔极了自己的全部行为。不知是短暂的清醒,还是难得的糊涂?
“他们是受害者应悦的父母,当地派出所通知了他们。”
“他们一直都没放弃寻找女儿。”没有人问出这句话的问题,可小刘还是给了答案。
“可是。”
“可是……”
最终还是没能说完“可是”后面的下文,因为那个时候,父母已在为挚爱的女儿哭泣。
而罪恶的人落网,却像事不关己一样冷眼旁观。
云朵依旧笼罩着太阳,遮天蔽日的雾蒙蒙,风沙起了头迷眼,刘边清牵着苔花走到了伤心欲绝的中年夫妻面前。
“叔叔阿姨,她……是应悦的孩子。”
意料中的静默,小女孩黝黑的眼珠子木木地看着外公外婆。
没什么胆怯的神情,也没有什么好奇,痴呆似的直直盯着他们的眼睛。
良久,他们揽苔花入怀,悲愤着,“可怜的孩子呀。”
“你们是生子姐姐的爸妈吗?”孩童的呢喃,反复切割的噩梦。
“那生子姐姐呢?”
“我要找生子姐姐。”
童真的脸,人畜无害的表情,最伤人的话,嘶哑的呢喃,分不清有意无意,辨不明真理歪理。
悲泣的中年人抛下她,尖叫着承受不住逃离。
平静的山村,小女孩却慢慢弯起了嘴角。
隐隐约约的得意,看他们诧异崩溃的得意。冷冷清清的风拂面。
陈萱宁目睹了一切,心境中早含了冷,一语道破,“小孩子的恶。”
突然凄戚的环境心尖蒙了层的无力反驳。
这,真是个……无解悲剧。
“所以我们才说……”
“秦向文该死!补习班可耻!”陆诚续话。
方夏只能怔怔而温柔地注视着陈萱宁,痴情的告白从两只眼睛里漾开。
他仿佛他越来越不懂遮掩,也越来越明白陈萱宁的冷。
……
应悦很顽强。
至少她真的焚起了那场梦中的大火,也为了秉持的善良而失去了自己的生命。
可惜她永远没法完成幻想中的二十四天逃脱计划;可惜最后真的也只有艺术圆满。
而她身处现实,困于现实。
……
生子说:“其实,我很期盼着见你。”
应悦答:“对不起了。”
“我想解脱。”
*
所以山里有什么?
有风。
有血腥压抑、糜烂、糟糕透顶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