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积压着一堆又一堆灰白的云,像老人许久没有梳理过的头发。西北风正紧,一阵阵从我的耳旁呼啸而过。
莫薇薇选了一只老鹰造型的,因为我选的那只是仙鹤。“老鹰是吃仙鹤的哦。”她说。随后,我们的风筝越飞越高,她跑起来,我跟在她后面追。“傻瓜,我们应该顺着风跑。”我察觉出风向后对她喊道。
“逆着风才更有意思呢。”她的头发和围巾同时飘起来,几乎与地面平行。
整个河滩上空的风筝,只有两个逆风而行。那些人看着风筝,笑了;又看着我们,也笑了。随后,薇薇笑了,我也跟着笑了。
“你看,我的老鹰果然比你的仙鹤厉害。”
转轴上的线已经到头了。
过了一会儿,她松开手,“扑”的一声,转轴飞到了天空。
“漫兮,我跑累了,咱们回了吧。”
一个小孩朝老鹰飞走的方向追去,但是吊在线端的转轴越来越高,直到越过河西的一栋高楼,再也看不见它的踪影。孩子垂头丧气地走回来。我将仙鹤送给他,他又高兴地跳起来。
“谢谢哥哥,姐姐。”随后,便跑到一堆与他同样大小的孩子群中去了。
“拿好,走吧。”我朝着孩子奔去的背影,说。
忽然,天光一开,云团的中心被什么东西炸开,随后分裂成无数块碎片,碎片受了惊吓,像一群失了掌控的骏马奔驰到四周的天边。一道光芒射到河滩上,那光好似懒女人卷着乱蓬蓬的头发从深闺里走出来。人们不约而同地往天边望去。有见识的人说今晚有雨。散到天边的云顺次红起来,整个天空被晚霞照亮,每一片霞都被镶上了金边。霞光落到枫叶上,融为一体,天空与地面之间的空气也被染上了橘红色。我总觉得,晚霞与枫叶,一定是出自同一个能工巧匠之手,只不同的是,落到人间的成了枫,而留在天边的便做了霞。
莫薇薇站在河滩的一块大石头上,我为她拍了张照片。——她十六岁的生日。
回到农舍时,天黑透了。史云龙将钥匙交到我的手里就带着一个女生离开了。要知道,她的身边从来不缺少女生,而且各种各样的都有,那些坐在教室里循规蹈矩的小女孩都可能甘心委身于他。“好好珍惜吧,春宵一刻值千金啊。”他对我说,脸上带着独有的坏笑,“今晚我回家住去,家里没人。”他喝酒了,而且还喝得不少,一张开嘴便能闻到被酒气污染的空气。他的手搭在那个女生的肩上,走路时东倒西偏。我望着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夜幕中,心里不是个滋味。
莫薇薇接了个电话,我听到她在电话里大声地骂,粗话连篇。我走进屋子,换上干净的床单和被褥。
“跟谁呢?这么大火气。”她走到我的面前,脸色十分难看。
“没有啊,没有,”她笑起来,但我看得出那笑里包含着苦楚,“真的,没有。我很高兴。”
“呃。”既然她不愿意说,我便不再问下去,“现在我们吃蛋糕吧。”
“蛋糕?还有蛋糕?好啊,好啊。”她拍手叫道。
我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盒子,不大,但足够两个人吃。我打开盒子,插上十五支蜡烛,点燃,熄掉电灯。我在为她唱了一首《Happy Birthday》的同时,她和着旋律拍手。烛光在静夜里摇摇晃晃,照亮了她脸的轮廓。
她吹灭了蜡烛。屋子里一片漆黑。我们在黑暗中对视了几秒。
蛋糕上镶嵌着葡萄,荔枝,草莓和樱桃,都是她说的喜欢的水果。我拔掉未燃尽的蜡烛,切了一小块喂给她,她也喂我。我们干脆扔掉小刀,直接将头趴在蛋糕上,伸出舌头卷起一块便吃,反正又没有外人。她对着我“咯咯”地笑。我会意之后也笑起来,她的鼻尖,嘴的四周,眉毛,眼睛四周,都沾满了蛋糕。
“别动!”我抱着她的脸,“我帮你舔干净。”
“不要啦,”她一面叫着,一面将脖子伸得老长,仰着脸。
“你别这么恶心嘛。”
“慢一点啊。”
“慢一点。”
“痒啦。”
“想亲就直说嘛。”
“羞死人了。”
随后我自己擦干净自己脸上的残留物,将桌子上狼藉不堪的蛋糕盒扔到墙角的垃圾桶里。风一次次扑打在窗户的玻璃上,似乎还下起了雨。灯光显得可怜兮兮的。
我们分坐在床的两头,开始聊天。我把今天回家后的事情给她汇报了一通。
“妈妈真的很好,我对她说什么她都相信,从不会怀疑我。下午向他撒谎都让我很愧疚呢。”我对她说。
“在你妈妈和爸爸中,有你更喜欢的吗?”她问我,显得很平静。
“当然有啊,每个人都是偏心的。我更喜欢妈妈,她的性格很好,很随意,她不喜欢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看书,还常告诫我“不要把自己搞得太累”,她喜欢拉我去打牌,我的麻将就是她教的呢。我要钱她也从不问原因。而爸爸则正好相反,他管得很宽,每周回家,都要问我这周考试没有啊,考了多少啊,烦死人了。一旦考好了,比我还高兴,而一旦不理想,就问‘什么原因’、‘是不是开小差’啊之类的问题,这种问题叫我怎么回答啊,好像是谁故意考差似的。还不止这些呢,每次给我的钱,定期都会问是怎么花的。有时还搬出一大套理论来,我听了就受够了。”
“那你恨他吗?”莫薇薇淡漠地问。
“当然不恨啦,再怎么说他也是我爸爸,而且我长到这么大,所有的花销都差不多在他一人的肩上,只是不喜欢他的性格而已,他不像妈妈那么洒脱,把什么都看得无所谓,他把什么都揽在自己身上,你知道吗?妈妈从不问我在学校吃得好吗,穿得暖吗,这些都是由我爸爸问,这么一来,他既当了我爸爸,又履行了妈妈的职责,我怎么能恨他呢?感谢还来不及呢。再说,他管我还不是为我好么?这些话我从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在爸爸面前,我总是板着一张脸,将生活中所有的不如意全部倾泻在他身上,而我从没有想过,他就这样承受了这么多年。很多回我都想真挚地对他说一声“爸爸,您辛苦了”,但每当想到他那张铁青的脸,想说的话又吞进了肚子里。我感谢他,真的感谢他。但是,感谢并不意味着喜欢。”
我不知道会说出这么煽情的话来,要是爸爸能听到就好了,他一定会感动地哭出来,我默默地想。莫薇薇沉默不语。我很少见她这样安静地过,该不会是被我的话所感动了吧。应该不会,真要是感动,她一定会跳进我的怀里,亲我一口。可是她没有,她的心里似乎装着什么秘密,那些秘密压在她心里很久很久了,但是这一回终于再也压抑不住了。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什么。但从她的眼神与声音里,我知道,没什么的意思就是有什么,而且还大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