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五是薇薇的生日,早在两个星期以前,我就在准备礼物了。碰巧的是,那天正好是星期六。回到家,我吃过饭,向妈妈问了声好,就往老地方去。我告诉妈妈宿舍有位同学生日,他约好我们去吃饭,不能让人家等得太久。她说应该早点去,接着又多给了我一百块钱,临走前,还说:“别吃了饭就拍屁股走人哟,带点什么东西送给人家。”我说了声“知道了”,便飞快地跑了。
她穿得很漂亮,令我吃了一惊,几乎不敢相认:头发垂在肩上,额头前的斜刘海显露出明亮的大眼睛,上身是蓝色和红色间隔的羊毛针织开衫,下身则是一条线条分明的短裙和肉色打底裤,显衬出那双修长的腿。她的脖子间围着一条蓝色围巾。脸上有画过妆的痕迹。
“都什么时候了,还穿这么少。”我将礼物盒递给她,“喏,给。”
“我才不会因为温度丢掉了我的风度呢,”她俏皮地说,“是什么啊?”她指着礼物盒子,接过去。
“看看就知道了。”
她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打开那盒子,看了礼物一眼,再看了我一眼,有那么一瞬间,我从她眼睛里闪烁过的光里看到一丝幸福包含其中。“好漂亮的水晶球哦,我喜欢,你看这里面的那个小女孩,好漂亮……还有这本书,你怎么知道我喜欢他的书?”她站起来,在我的脸颊吻了一下,“谢谢!”
“哎呀,这里人这么多,人家看了多不好啊。”接着,我蹲下去将水晶球和书装好在盒子里,提在手上,另一只手拉着她的手。
“你怕什么?这是我们学校外,又没人认识你……再说了,被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当街献吻,你该感到骄傲才对,你看你看,”她转过头指着前面,“那边几个男生正盯着你呢,他们正羡慕着呢。”我顺着她指尖所向的地方看去,并没有见到什么男生,倒有几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从那里路过。
“傻样儿。现在去哪玩?你肚子饿了吗?”
“让我看看,”她把手放在肚子上,“还没叫呢,说明还不饿。去哪儿,你说了算,反正……那句话叫什么来着?嫁鸡随狗。”
我笑了出来,“什么嫁鸡随狗啊?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话可不能乱说啊,你又不是鸡,我也不是狗。”
“比方嘛,比方而已。不过这成语也真够烂的,真不知道发明它的人是怎么想的,不是白痴也一定是脑残啦。”
“成语拿到你口中呀,才是人家的悲哀。要是知道多年后会有你这么糟蹋成语的人,当初发明的人不给气死。”
就这样,我们说说笑笑,走走停停,不知不觉间便穿过几条车流如水、人潮涌动的大街,穿过拥挤嘈杂的小巷,穿过长满枫树的人行道,穿过中央有喷泉的广场,穿过混凝土砌成的大桥。可以说,我们淹没在熙熙攘攘的人群当中。从我路旁经过的人,个个都无精打采的,像买股票血本无归似的。道旁有小孩哭着喊着要妈妈为他买彩纸风车,可那蛮横的妈妈只顾打骂,整条街从头到尾都是他们厌烦的声音。
莫薇薇挽着我的手臂,跟着我的步子,她时而看看我,时而再看看道旁的枫树。这个时候的枫叶经秋霜一冻,火辣辣地燃烧着。
“知道这叶子为什么一夜之间便红了吗?”
“不知道。”
“这是天上的仙女儿,在画画的时候不小心将调色盘给碰倒了,这不,一洒下来就将它们都染红了。”
“照你这么说,那仙女儿一定是故意的了,不然,怎么年年这么准时啊?一到时候满城的树就都红了。而且年年偏就是红色,难道她的调色盘里只有红色吗?”
“当然啦,她是画晚霞的仙子嘛。”
我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她倒也十分配合。说着说着,一片片的枫叶被秋风掷到我们的脚跟前,那些棱角分明的叶子像乘着马车晃晃悠悠地从树梢飞下来,没有一点奔赴死亡的样子。它们对待死亡,就像去参加宴会一样,不慌不急。忽然间,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它们之所以能如此从容,是因为它们在生前曾完完整整地燃烧过。这不正是泰戈尔所说的“生如夏花之灿烂,死如秋叶之静美”么?我想把这个想法即刻告诉薇薇,但是她正仰着头看从楼顶上方飞过的一群大雁,真不知道它们是从哪里飞来的,又将飞往哪儿。我再低下头的时候,路上的红叶已经被一个清扫工扫进了垃圾篓里。
我们来到河边。秋冬之际是小河的枯水期,跨度几百米的河面仅仅还存留着一股细水在长流,混含着沙石的河床袒露无遗,几只破旧的渔船搁浅在沙堆里,死去的小树带着大水冲过的痕迹扎进泥土中,等待来年的新生。在河滩上漫步,一不小心便踩到干枯的贝壳或者休眠的螺丝,咔吱咔吱的响声从鞋底儿传来,令我心一揪,无意间,我又杀害了无辜的生命。水枯了,人却来了精神。闲了无事的人聚集于此。小孩子在大人的指引下,牵着风筝线丢了魂似的奔跑,时不时就有风筝在空中相撞,引来孩子的哭声。几个穿着休闲装的年轻男女,拿着一个皮球竟玩起了“沙滩排球”。坐在草堆上的小贩举着小玩意儿吆喝不休。马夫靠一匹瘦骨嶙峋的马接过一趟又一趟的客人,捞了大把的钱,正乐呵呵地坐在石头上抽旱烟,那匹马埋下头啃河滩上的泥沙。我问莫薇薇要不要去骑骑,她说,那么瘦的马不忍心坐上去。我很欣慰,因为在这一点上,我们总算达成了共识。
“放风筝吧。”她说。
这也是我顶喜欢的运动。顾晟希曾经做了好多的风筝,他拿几根竹签和一根细铁丝做成一个骨架,再将裁好的纸面粘在上面,拴上一根线,便成了风筝。经他做出来的风筝,有模有样,是燕子一定有剪刀一般的尾巴,是蜻蜓的一定有一对轻盈的翅膀,是青蛙的一定有一双鼓鼓的眼睛。他会用彩笔为每一只风筝涂上各自的颜色,“那样的话,无论它飞得多高,多远,都逃不掉我的眼睛”。他教过我很多次,但我做出来的风筝,还没有飞过树梢就会在空中打几个漩涡,然后一头栽进土里。事实上,在乡下的时候,我们没有真正放过一次,因为那里的树十分密集,稍微开旷点的地方又被纵横交错的电线团团围住,风筝线一离开头顶就缠在树枝桠上,怎么也解不开。他曾经送过我好几只,后来都不知所踪。我还记得我、他、还有思辰,在学校后山的草坪上放过风筝,那回我输了,输得心服口服!
对于他,我从没有赢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