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她往田径场走去，也就是开颁奖典礼的地方。那里僻静，是恋爱者的天堂，在学校早已成为一个秘而不宣的事实。
“这首诗是你什么时候写的？”
“两个月前吧。”
“写得真好！”
这是在夸我吗？她没有拒绝我，但也没有接受。我们静静地往前走。没有路灯。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从我们身旁走过一对对情侣，他们牵着手，亲昵地交谈。坐在草地上的更加大胆，没有光，他们可以肆无忌惮，为所欲为，一些奇怪的声音时时冲击着我耳朵里脆弱的鼓膜。
我们沿着四百米的跑道走，一圈，两圈，三圈……都没有说一句话。风从耳旁划过，尘土飞扬在草间，脚步轻如羽翼。
“信里，你说的，都是真的吗？”她问。
“是真的。”
“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
“是什么？”我屏住呼吸，仔细地聆听。
“你猜。”黑暗中，我看不见她的样子，却知道，她的脸上一定挂着调皮的微笑。
“猜不出。”
“哎呀，笨死啦。”她加速往前走去。我紧跟她的步伐。
她走到操场的中心，立定。然后张开双臂，仰望这漆黑一片的夜空，放声地吼出来：“我也喜欢你。”
那个时刻，我感到整个世界都属于我，属于我一个人。很早便听过一句话，世上最幸福的事，莫过于，你暗恋的对象，也暗恋你。原来，一直以来，我都是最幸福的孩子。我的心情不能用任何人类已知的的词汇来表达，兴奋，激动，都显得苍白无力。我想站在珠穆朗玛峰的顶端向着整个世界，宣告这个时刻。
——1997年5月20日
不用想，那个晚上注定要成为一个不眠之夜。
回到宿舍，四个室友（六人间，住了五个人）有三个光着膀子，围在一张小桌子上打扑克。顾晟希坐在床上看书。我走进来，他也没有抬头看我一眼。没有人可以改变他的意愿，也没有人可以影响到他。那三人见我回来，都纷纷拉我入伙。我拗不过，只好答应了。
那些年，扑克成为了男生宿舍里一项最普遍的寝室文化，按某人（忘记了姓甚名谁）说的：“白天上一整天课，不找点乐子犒劳犒劳自己，怎么对得起自己呢？一不能喝酒，二不能嫖妓，连电视机都没有，只好打打牌咯。”这倒不失为一个好的理由。
我们玩的四人地主，即将一副完整的扑克里抽出两张三，两个三合在一起相当于炸弹，且仅次于双王，拆开则是最小的牌，每人摸十二张，地主额外多出四张，其余规则与三人地主一样。这在当时是一种新鲜的玩法。
我看着顾晟希，再想想自己，心中生出些惭愧。我常常把我的这些改变归咎在环境，常常安慰自己，“我只是顺势而行”。若要把我生活的环境比作一滩淤泥，同样的淤泥，生长出来的我和他却相差甚远。
我坚定不移地选择了融入大流，即使大流里尽是污浊。但是，心里却羡慕顾晟希，羡慕他的那份执着与勇气。
*
我躺在床上。楼下窗外的路灯折射进来的光线把天花板照亮。我想起了思辰。她是否也在想我呢？她的清脆可人带着甜甜香气的声音，她的俊秀、阳光的脸庞，她的乌黑健康飘散着墨香的头发，她的纤细的洁白如玉的手指，她的鼻尖，她的嘴唇，她长长的睫毛，明亮的眼睛，她笑起来浅浅的酒窝……都一一进入我的大脑。我再也抑制不住想念她的热忱。一夜的别离像隔了几代春秋，我享受着这种快乐里的煎熬。
这些想法让我萌生了负罪感。因为，我还是个学生。我自然而然地想起了爸爸，首先想到的是他那严肃的面孔，接着便是让人生畏的声音。在他那里，早恋是一个比任何行为还要严重的罪过，抽烟、酗酒、赌博、斗殴、偷盗、抢劫……所有的这些都抵不过早恋这一项。他曾三番五次地说：“那东西一旦惹上了，就很难甩得掉，它是可以腐蚀一个人的骨头的。”后来他还说过：“女人就是软骨剂，是世界上最危险的东西。”或许，在他看来，早恋与嫖妓是同一个性质。
在我很小的时候，妈妈跟我开玩笑说：“兮兮，早点给妈领个儿媳妇回来。”
爸爸一听这话，暴跳如雷，在我看来简直就不可理喻，他又是拍桌子，又是敲板凳的，眼珠子瞪得几乎快从眼眶里跳出来般，“他要是敢领回来，我非打断他的腿不可。”
我才八岁，还不明白“儿媳妇”这一称谓的含义，但他那凶狠的样子就无端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他常教育我，一个男人，只有事业有成的时候，才有资格谈婚论嫁！是的，他说的是“谈婚论嫁”这个词，也许在他的思想体系中并没有“恋爱”的存在。
如果他现在知道了我已经步入恋爱的殿堂，他会怎么样？还会像从前那样暴跳如雷吗？他会马上登上回家的火车，回来狠狠地揍我一顿，然后将我绑在柱头上，让所有的人观望，并且告诉所有的人，他家出了个败家子，也许会真的打断我的腿。
除此之外，班主任也严厉反对早恋，他定下的班规里有这么一条：凡是早恋者，必须通知父母，勒令退学。这一条，或许是危言耸听的，因为决定一个人是否退学的权力在教务处，而非他一人。但他反对早恋的那股牛劲儿，也可见一斑。每周的班会，实际上是他一个人讲话的时间。他会把一周以来社会里发生的奇闻异事，世间百态讲给我们，然后留一些时间，讲班里的问题。在这个环节里，男女关系从来不会被遗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