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我的记忆到目前为止只剩下一些不连续的碎片,——我生活的地方在西南一个遥远的小城。的确很小,小到我很多次翻开中国地图花费几个钟头都找不到它的具体位置。我已经忘记了小城的模样,不知道马路旁的花坛里一年四季不断变更的鲜花品种,也不知道市中心有什么样的具有特殊含义的建筑,——或许这些我都能记住,不过得花上时间。但我觉得这样做毫无必要,因为过去的东西与其努力将其回忆,倒不如忘得干干净净,就当作从没有发生过,那样也就没有了回忆时的惆怅和伤感。但是有些东西,是万万忘不了的。每当我想起这个小城,脑子里就自然地浮现出这样的一个画面:漫山遍野的枫叶——后来我知道,那些树大多都不是枫树,但幼时我的认知里,凡秋天有着大片黄或红的叶子的落叶乔木都是枫树——将整个天地染红,天上的云看上去也透出些红色的晕,像雨后傍晚的霞。那些象征着昂扬向上的树是这个城市的血液,流动着,充满在每一条大街小巷,每一个庭前院后,每一个有人或没人经过的地方。它们像火,熊熊地燃烧着,燃烧着,似乎想要吞没一切,又似乎想拯救一切!不知道怎么的,每当想起这些的时候,我迟钝的神经便兴奋不已,我的脑子里自然地印出了这些画面。真的很自然,就像在放一场关于回忆的电影,缓缓展开。
那些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长到那里的,反正很久远。奶奶曾对我说,她刚有记忆的时候,这些树便已经岿然屹立于此。多年之后,当我翻开这地方一千多年的县志,想看看古代人关于它的记载,结果无功而返。或许它们原本就属于这里,属于这片厚实的土壤。当然,也属于我的年轻时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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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一生有许多个阶段,童年是天真无邪的,青年是奋发激情的,中年是沉稳持重的,老年是闲逸彻悟的,它们之间本没有分水岭,只是在时间推移中某种感官上的变化让你的心灵受到震撼,你才知道自己已经步入到了人生的另一个阶段了,就好比夏秋之交,你走在一条林荫路上,忽然一片黄叶投掷到你的脚下,你才会猛然醒悟:秋天来了。
我的童年是相当漫长的,以至于在很多年前,总有不知道内情的人认为我带有先天性小儿痴呆症。这也不怪他们,因为世上的人看待事物最简单也最直观的途径便是视觉。我常常跟比我小一大截的孩子一起玩,甚至在我上高中的时候依然如此。一个一米七五的少年,成天混迹在一群七八岁的顽童之中,看上去确实让人忍不住发笑。我却满不在乎,只沉浸在其中的快乐中,那快乐别人是体会不到的。我的亲人们总以为我永远也长不大,他们还特意到城外五十公里外一座香火鼎盛的庙里为我烧过香也拜过佛,祈祷我能正常起来。或许,你们会觉得这样的人在学习方面一定一塌糊涂,但是我要告诉你们错了。从我开始上学起,便很少掉过班上的第一名。我之所以不愿意跟同龄人在一起,仅仅是个人喜好而已,就像有的人喜欢吃面条,而有的人不喜欢吃一样。
但是,自从上了高中,这一切都陡然改变,我似乎在两三年间经过了十年的光阴,由童年变为青年,而没有经历过少年。懵懂无知的时代也因此去而不返。我只能在无数个半夜醒来时,默默地从那冗杂的往事中,抽丝剥茧,寻得几分慰藉。我不知道这样是否好,但是很多人都对改变后的我大加赞扬,说:这才是男子汉的样子。我并不赞同他们的看法,却也不反对——老实说,我对于他们的看法从未放在心上。我知道,人总是要长大的,只是早晚而已,至于是好事还是坏事,本就没什么定论。只不过大多数的人,在孩童时期,总羡慕大人真好;而到了自己真的成了大人时,又会渴望回到童年。
当然,对我来说,不论好坏,我的改变——长大这件事,都得归功于思辰,这是毋庸置疑的。所以在很多年之后,我向旁人谈起这个的时候,总会说:我的父母用十五年的时间也没有改变我的东西,她差不多在一夜之间就让我改变了。是的,她让我脱胎换骨。我无数次地怀念她,并且为之写下这些文字,也出自这个原因。
一直以来,我都认为与思辰的相遇并非偶然,就好比绛珠仙草与神瑛侍者,我一直相信我们上辈子情缘未尽,只得今生再续。
遇到她之前的几个晚上,我做了同一个梦:
我梦到自己是一只鱼,在广阔的海域里自由地玩耍,有时跳出水面,吹吹海风,呼吸一下被阳光照射过的空气。但我一直想逃离水的束缚,我努力往岸边游去,却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沙滩上闪闪发光的五彩的贝壳,和沙洲上盛开着鲜花的植物,因为一旦脱离了水,我身上的鳞片就开始干涸,呼吸会变得异常艰难。
有一天傍晚,我看着夕阳从海岸线沉落的时候,忽然卷来一阵浪花,我顿时失去了知觉。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片沙上,那是我第一次躺在柔软的沙粒上。首先是一阵无名的兴奋,可很快,阵阵疼痛从我的鳃里传来,我拼命地呼吸,可呼吸道里塞满的全是沙子。我知道我要死了,我的鳃片渐渐地合上。
就在这时,一个女孩走到我的面前,她有长长的乌黑的头发,充满灵性的眼睛,她俯下身,将我拾起来。我能感到她接触我鳞片时是那么的小心翼翼。我躺在她的手心,她的手指是那么的纤细。可是,我要死了,我已经没有力气睁开眼睛看她最后一眼。忽然,一滴液体滴在我的身上,咸咸的,比我熟悉的海水还要美味。逐渐,两滴,三滴……直到浸没了我整个头部。我开始有了意识,慢慢地蠕动,睁开眼的刹那,我看到一滴新的液体正从她的眼睛滴下来。她的眼睛漂亮极了,黑色中有海水的淡蓝。我在她的瞳孔看到了一只可怜的鱼,那只鱼就是我。
她将我带回了家,放在一只透明的玻璃缸里,又在玻璃缸里放了些石子和水草。玻璃缸就放在她的床头。她隔天换一次水,放进来一些食物。有时还带着我在阳光下漫步,我因此见识了在大海之外的许多不一样的景色,知道了山坡上有青黄的草,林子里有比海上还要多的鸟,知道一年四季的树叶颜色各不相同,也知道太阳不光只从海面升起。每天晚上睡觉前,她都会看我一眼,清晨醒来的第一件事,也是看我。可她却不知道,每天晚上,我都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看着她睡觉的样子,看她翻身,看她均匀起伏的胸脯,看她在梦里笑弯的嘴角,看着月光洒在她的脸庞上。
那些日子,她的身边没有别人,她有什么心事都对着我诉说。渐渐地,我学会了人类的语言。我开始有了快乐,有了想念,也有了忧愁。我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今生今世,我愿意守在你的身旁。她怔了一下,随后将我捧在手心,像第一次捡到我那样,脱离了水的我,很难受,全身火烧火燎,却也有说不出的幸福,我心甘情愿。一滴液体再次从她的眼睛里滴下来,正好落在我的眼睛里。我第一次发现她看我的眼神里有了除同情以外的东西,有了脉脉含情,有了依恋。
她常常带着我去海边,我从前生活的那片海,她把我放在一块大石头上,故乡的味道侵入我的身体,多么熟悉啊。她坐在一旁,望着遥远的海岸线,若有所思的样子,头发被海风吹起来,散乱但是美不胜言。
就这样,我们经过了不知多少度春秋,终于有一天早上,她再也没有起来。我从透过玻璃缸,看着她安静的样子,她的嘴角还留着一丝微笑,眼睛闭着,胸口再也没有均匀的起伏了。我知道她死了,于是我用尽全身力气,从玻璃缸里跳出来。我从来没有想过哪里来的勇气让我做了这个决定,但我依然坚信这个决定是唯一正确的。我跳到她的胸前,没有心跳的胸膛依然温暖。我闭上眼睛,等待着死神的降临。
到了天国,我还要做你鱼缸里的那只鱼。
还有来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