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正坐在海边一座木房窗前。房子面朝大海,阳光像春风吹拂般照在我的脸庞上,令我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感到神清气爽,就像周围充满了天鹅的绒羽。这种感觉在正常情况下只会在清晨的美梦被一声百灵鸟的歌喉震碎之后才会出现。
海面上波澜不惊,只有粼粼的波光无规则的跳动还能证明风的存在。然而风又如游丝一般,连屋檐下那串风铃都吹不响。海鸥在大海上空振翅翱翔,它们张开翅膀的样子恰似一架正在执行特殊任务的战斗机。沙滩在慵懒的阳光下显得更加柔美,我真想马上躺在上面,闭上眼睛,好好地睡上一觉,兴许还可以做一个不曾遇过的美梦呢。沙滩上除了细密柔软的沙粒外,还散布着数不清的颜色各异的贝壳、海螺和奇怪石头。我立刻想到,每一个海螺里都刻录了海的声音,如果将它们放到耳畔,准能听见里面经久不绝的喧嚣。这不奇怪,它们在海滩上听了一年又一年的海风的怒吼与海浪的狂叫,那些声音早已在意识里根深蒂固,同时还记录下了一段难以忘怀的回忆。
当成群结队的各种海鸟朝着即将坠入茫茫大海的夕阳飞去的时候,海面是一片祥和的红色,像是某个粗心的画师不留神倾倒的颜料染成的。在天与海交界的地方,一团团云像失控的火焰,熊熊地燃烧着,让人感觉到这些火焰即将吞噬这一大片海域。在短暂的几分钟后,夕阳坠入血海,整个这片海域几乎都快要沸腾起来了。无数的海鸟在狂叫,这种狂叫有的凄厉,有的却欢呼,凄厉大约是因为它们即将面临的无边的黑暗,而欢呼,我却实在想不出其中原委,只能勉为其难地推测这类鸟是如猫头鹰、蝙蝠之类的夜行者,但细细想起来却觉得有些好笑。不知何时潜入的一股风在海面肆虐起来。平静的海面也开始变得不安分了,一层一层高高低低的波浪在最后一缕夕阳余晖的映衬下向沙滩涌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阵充斥着海水味的花香,它们钻进我的鼻孔,令我的神经立马兴奋起来。我似乎回到了孩童时候。
那个时候,我常常会做一个梦,梦到海边的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就像我此刻正呆着的这所房子。我还回想起,梦里的我经常赤着脚,将裤腿挽到膝盖以上,在海绵般的沙滩上奔跑,嬉闹。和我一同奔跑的还有一个女孩,模样我早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只记得她也赤着脚,将裤腿挽到膝盖以上。回想起这些,我的耳畔又回荡着她那甜美的声音,那种声音,只能在梦里邂逅,只属于梦,属于我一个人。那声音并不是所谓的天籁,或许在别人听来再普通不过了,可是对于我,却好像是我身体的一部分,自打我来到这个陌生的星球起,就已经存在于我深深的脑海中。然而,那个梦,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再做过了,梦境也一天天变得模糊起来,我终于记不清女孩的脸和头发,还有她那独特的嗓音。只有当我再次听到屋檐下的风铃在夹杂着花香的海风吹拂下所碰撞出的铃音的时候,梦里的场景才又一一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所有的画面立刻变得突兀起来。说来也怪,想要还原那梦境,除了这独一无二的风铃,还必须要海边的房子、开满鲜花的海滩、夹杂着花香的海风一一具备。而这独一无二的风铃,却要从很久以前说起。
这个风铃伴随我至少有七八年的光阴了,不管我到哪里,它总会在我的身边,像我的影子,不离不弃,又像是思辰的影子,不离不弃。可以说,我的这一生从我十六岁以后,就是这个小小的独一无二的风铃将我和她还有梦里的女孩联系在一起。当然,思辰和梦里的女孩并不能一概而论,至少一个是虚幻的梦靥,而另一个是真真切切来过我的生命,还留下过一段永生难忘的回忆。只是在某些时候,我不自觉地将她们看做是一个人,只是被分成了两半,一半在我的梦里,一半在我的现实中。而她们实在有许多共同的地方,比如齐肩的头发,纯洁的笑,天真的嗓音……直到思辰成为我的记忆之后,与那梦里的女孩就更加恍若同一个人了,她们都变得虚幻起来,似乎只有我还在现实中挣扎。
这一刻,所有的海鸟飞进了早已筑好的暖巢,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空气还在缓缓地流动,檐下的风铃仍然从金属管的撞击中发出音响,从清脆变为呜咽。对于这呜咽我早已司空见惯。我知道,我内心深处最脆弱部分的门再次被打开。我告诉自己不能再想念她,可是当我这样想的时候,事实已经告诉我,我还在想念她,我已经想念她了很多年,可是却实在不知道在想什么。因为现在,无论我如何努力地回想,都再难以回想起她的模样,难以再回想起她那张脸。脑子里反复流动的无非就是“思辰思辰”,反反复复叫着她的名字。这对我,又意味着什么呢?思念这东西确实很奇妙,当你思念某个人的时候,并不知道思念的具体是什么,知道的仅仅是“在思念她”,即便是你把她忘得只剩下名字。相反,如果你知道你想她的具体什么,譬如她俊俏的脸蛋,迷人的身材,那便不能叫做思念了,顶多只是你的幻想,而与思念无关。
每当想起她的时候,我的脑里还会渐渐出现一大片的枫树林。金黄色的世界像一片无边无际的大海缓缓地流动,流过我的脑海,流过我的记忆,并且还流向无穷的未来。这时候,我慢慢地,慢慢地,就可以想起她的头发,乌黑的散发着墨香的头发自然地垂到肩上。但是,始终记不清楚那张脸,我只知道那是一张很俊俏精致的脸庞,可是我从来都没有认真的看过。跟她走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跟在后面,——准确说应该是后面的右侧,那样我就可以通过余光看见她一半的脸庞,而自然地避免了跟她目光的正面交锋。当然,她也会偶尔朝我这边看过来,这个时候,我总是敏锐地察觉到并且机智地将视线转移到另一边,装作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看看过道上的树叶是怎么在风中摇曳的,蚂蚁怎样将一大块泥巴搬到树洞里的。
但是,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有时候,我会感到它就发生在昨天,仅仅因为睡了一觉,便成为回忆;而有的时候,我感到它已经很遥远了,遥远到我只能翘首望着远方,像对着天堂做祷告般默默地怀念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