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宫之义,法以灵龟,二四为肩,六八为足,左三右七,戴九履一,五居中央。”赵小诗蘸水作笔,认真地在桌子上比划着。
说着说着,皱眉歪着头对着身边人,“单则顺转,双则逆转,这玩意很难吗?”
李牧遥撇着嘴没有回答,眼神里有些愧疚。
赵小诗气得双手环胸,重重地呼出一口浊气,闭目感慨道,“好好的八卦九宫游步,你怎么练得跟个螃蟹步一样?”
未等少年有任何回答,另一边的胖子捂着肚子笑出了泪花,一边捶打着桌子,一边笑道,“对对对,就是螃蟹步,我说牧遥兄弟那迷踪步怎么看着有些眼熟,哎,狮虎啊,要我说也不打紧,不打紧,说不得我牧遥兄弟以后练成了,独开一门,就叫螃蟹门好了,到时候祖祠堂画像就挂上你。”
“啊啊啊…我错了,我错了。”被身旁阿蝶拧住大腿肉的林大义赶紧止住话头,连声求饶。
原来,这些日子,一有闲暇之时,李牧遥便纠缠着赵小诗教他练武,少年想着毕竟出门在外,总不能成天靠着别人的武艺防身,赵小诗本没有这个耐性,但架不住少年的死缠烂打,于是,本着弄不好还可以互相切磋的念头,赵小诗才勉强答应了。
也是这段时日,小姑娘才发现从前她还以为身怀绝学的少年居然连站桩走桩都不会,更别提九宫步走成螃蟹步,八卦掌打成王八拳这种事了,于是乎,便时常出现今日这般小姑娘捂着额头伤神的表情。
每每至此,少年便也是破罐子破摔,理直气壮道,“我不管,反正没教好的话,以后我出门行走江湖,就说师承北虎营的赵小诗,到时候被人三下五除二给打死了,辱没了师门的话,我可不管。”
林大义听闻不禁竖起大拇指,称赞道,“读书人就是硬气!”
赵小诗闭目努力地调匀气息,无奈道,“看来我得考虑下是不是得趁你行走江湖前先灭口了。”
正在此时,有三两声拨动琴弦的声音自头顶阁楼上飘来,一个比李牧遥还要小个几岁的少年正襟危坐,神色紧张,虽面容清秀,面色却是异于常人的惨白。
可少年抚琴后便浑然忘我,琴声入耳,有穿林打叶的春风细雨,亦有飞沙走石的躁动狂风,琴声高低起伏,拉着众人的心弦时而急切,时而柔和。
少年指长如猿,不见手臂如何动,指尖便可在琴上的宫、商、角、徵、羽、文、武七弦飞快游走。
一曲奏罢,四座皆静。
缓过神来的林大义率先称赞着开口,“天赐啊,弹琴这事胖爷我虽是狗屁不通,但你折腾的这两下子,胖爷琢磨着倒真是有点意思,不过,你小子这个天赋,老是跟个老瘸子学弹琴,也不是长久之计,你看他到老了,也就混在这不大不小的酒馆,这事想着就没前途,你小子得琢磨琢磨,老宋头你说我说得有没有理。”
少年沉默不语,除了弹琴时便一直如此,莫说生人,连熟悉至极的人都惜字如金。
倒是拖着一条腿一瘸一拐端菜上座的老人率先开口,“有理,有理,年轻人确实就该出去闯闯才是,不过这事啊,倒也不急,天赐年纪也还小。”
林大义听闻笑道,“我瞅着不算小了,该到想媳妇的年纪了,要是瞅上了那万花阁的哪个姑娘,我看老宋你攒的棺材本怕是保不住了。”
老人手上并不停歇地擦着桌面,与这些天常来的林大义一行人不见外地熟络聊天,“哎,万花阁的那些仙子们我家天赐可高攀不起,以后找个能踏实过日子就成,不想这些登天的事。”
被唤作天赐的少年此刻已走下阁楼,帮着老人边擦拭桌子,边重新摆放整齐桌椅,动作娴熟,干净麻利。
只是,与刚刚的风雅抚琴所不同的是,少年衣服缝缝补补便不说了,常年干这些擦桌扫地的活,衣衫看着也算不上干净。
林大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口问道,“哎,老宋头,我这些天听来听去,天赐似乎就只弹这一个曲子,我是听出了些风雅劲,却着实说不上哪里好,你就不能教些我也听得懂的曲子?”
未见姓宋的老人有任何回答,门口处有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乃孤芳自赏也。”
“嘿呀,老竹头。”林大义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立刻咧开嘴角,起身去拉开身侧的板凳,阿蝶也站起身坐到了林大义的左侧,这样林大义右侧便空出了更为宽敞的位置给新到的老人。
老人徐徐走近,一袭长衫,无奈背有些驼,不怎么挺拔的身形显得有更多的岁月感。
“老竹头,还是老样子?”老宋停下片刻扫地的动作,直起身笑容温煦地看向这个已来此有数年的老朋友。
“当然得是老样子。”老竹头一边伸手敲打着后背,一边点头肯定道。
“天赐。”老宋头只是说了句,少年便已是熟练地到柜台后方的最里面取出那坛特意藏着的酒,以酒勺打上两勺,每次只两勺,不可再多。
少年双手捧碗,小心翼翼地端到老人身前,放下后便难得开口轻道一声,“竹爷爷,你的九月红。”
随即便虚握拳头敲打在竹姓老人的肩头。
老人端起酒碗,轻抿一口,满脸皆是陶醉,开口道,
“九月红,九月红,三月青梅未熟时便要着手准备,方才有这九月的口福。”
其实,所谓九月红,酒取的是最普通的当地黄酒,但泡上三月时远未的青梅,泡足六个月,待到九月时,酒体已是微微的红色,届时再稍微地温上一温,梅酸再入酒三分,头年九月喝到次年,月月皆有不同的口感,要是早早喝完了,哪怕再苦苦地熬到九月,也少了末了几月的滋味。
故而,竹姓老人每次只喝两勺,雷打不动。
老人边喝边向身边人毫不吝啬地介绍道,“此酒啊,万万不可加糖,加糖后哪怕初尝觉得爽口,但正因为没了那满口的酸涩,过不上两月,便会觉得腻得乏味了。”
老人小心翼翼地给林大义匀了一小杯,林大义依旧是一饮而尽,胖脸立刻便被这入口后呛人的酸涩引得挤作了一团。
竹姓老人见状哈哈大笑,开口道,“一旦习惯了,光想着这滋味便是满口生津,回味无穷啊。”
一直沉默的少年天赐开口问道,“竹爷爷,何谓鹤鸣九皋,乃孤芳自赏?”
竹姓老人闻言,端酒轻抿一口,缓缓道,“从前啊,桃源有位善歌之人,最早时他唱《下里》《巴人》,与他和歌者有几千人,后来他唱《向阳》《薤露》,和歌者有几百人,等他唱《阳春》《白雪》时,和歌者之声只剩下了几十人,众人见此皆说他江郎才尽,天赐你可知为何呀?”
少年皱眉思索,片刻后摇了摇头。
竹姓老人转头注视少年,认真道,“其曲弥高,其和弥寡。待到有朝一日,引商刻羽,杂以流徵,国中属而和者,寥寥数人而已。”
宋姓老人一边一瘸一拐地迈向厨房,一边大笑道,“知我者,竹兄也!”
视线往上,二楼的栏杆处挂着一个有些蒙尘的金色招牌,招牌上书有“拜海楼”三个朱红大字。
此地便是李牧遥一行近日来喝酒吃饭的根据地。
酒楼虽大,酒水饭菜却都是物美价廉,但奇怪的是,除了李牧遥一行,熟客并不多。
拜海楼共建有三层,渐次回缩。
一楼最为宽阔,方圆各有十余丈,涨潮之时,最近的地方离海面不足二十丈的距离。
二楼原本规划有琴瑟和鸣,管弦丝竹,窈窕美人,歌舞升平。
三楼设有两桌雅座,抬头可观苍天明月,低头可见人间绝色起舞,旖旎风光尽收眼底,远处更有东海之水滚滚而来,好不壮观。
那时的拜海楼,名声可谓盛极一时,慕名而来者,不计其数。
曾有书云,“白马雪涛”便是曾经的风雅名仕于拜海楼三楼挑灯夜观东海时所著。
“层澜叠浪势轰雷,怒雨号风涌雪堆。半夜四天云墨黑,恍疑白马闯海来。”
可,如是好景并未长久,十年前,拜海楼曾有过一场大战,那一夜,大门紧闭,杀声震天,拜海楼楼主,家丁家眷,满楼宾客,近百人皆死于非命,伴舞的芳龄窈窕美人全部不翼而飞。
除了丢下了十几具无人认领的陌生尸体,其余杀人者均是不知所踪。
此事过后,酒楼几番易主,最终落入钱志满钱掌柜的手中,钱掌柜外号“钱半街”,在这桃花源有着大小二十四家店铺,也算这桃花源里说话置地有声的人物。
钱掌柜也曾花下重金企图让酒楼重现昔日的辉煌光景,包括这拜海楼的金色招牌,那也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请来的名仕所书。
不过,不知是否是因为那件事在众人心中埋下的阴影太深,不管找多少的客托,只要一传出些风吹草动,宾客便如惊弓之鸟般一哄而散。
往复几次,虽最终都是虚惊一场,却着实凉了钱半街的心。
商人做事本就重利,无利可图便早早断腕止损,将更多的精力放在那些可入金如流水的铺子才是。
于是,久而久之,拜海楼便成了今日般半死不活的这番光景。
偌大的酒楼空空荡荡,留下的都是些不怕死的老伙计和如林大义、李牧遥这般愣头青的外地新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