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的故事里。
那年那时。
她眉眼如黛,闲静时如姣花照水,游船之上,来往行人熙熙,锦绣缎袍,华蓝贵紫,调笑之语不断,中伤亵玩之情不加掩饰地溢于言表,她笑面如花,习以为常地视若无物,他则是满面冷峻,缓缓抽出身后红布包裹的一杆湛蓝铁枪,枪柄铛地一声砸入地面,止住众人指指点点的话头。
她笑意盎然地致谢于他,说到底,其实也不是不在乎,而是一个弱女子即便在乎了,也无能为力,徒增烦恼罢了。
她常说,她这般的女子,人生过往,过着过着,便如一叶扁舟入海,是沉是浮,看风,看雨,看未知的波涛,看往来的大船,唯独不看她自己。
而他不同。
他是周家庶出次子,却不知为何是家中老祖最为喜爱和看重的晚辈,周家乃火域三大武学世家之一,一家即一门,浑元枪术大开大合,枪法枪道自成一派,自家嫡长兄周圣一弱冠之年便入枪道化境,早早跻身天下枪道十人之一,可谓真正的豪门风流才俊。
周家世代尚武,主张以枪道领武道,以武道证天道。
即便如此,后辈之人,依旧无人能触碰老祖当年巅峰之时的枪仙之境,流传到曾孙周圣一这一辈,证道之心愈切,煞气渐重,杀伐难免。
因此,身为庶子的他,即便从小喜好诗书,从未滥杀一人,却也早早地被冠上了周家魔头之名。
也罢,魔头便魔头好了,图个清净,浑浑噩噩直至而立之后已数年,被看重的他却依然喜爱端着圣贤文章,丝毫没有崭露头角的迹象,枪术虽娴熟于心,不输其他同辈,然而在周家这样的武学豪门,尤其是周家长兄的盛名之下,便显得平庸至极,尤其是即便自己喜好的诗书,也并无名动天下的丰硕建树。
即便如此,老祖在他弱冠之年便传了他名枪“烈水”,周家镇家三宝之一长枪朔寒在他而立之后也给了众人眼中不成器的晚辈,偏爱之心,毫不遮掩。
不过,这样的偏爱终是埋下了祸端。
一百二十岁大寿之日,老祖终是敌不过岁月风霜的侵蚀,旧病复发,撒手而去。
老祖走后,这样的周家便再难容这样被偏爱的平庸之辈,别说叔伯,连自己的父母都不愿多看自己一眼,每每想起自己在他这个年纪,早已展露峥嵘,居人杰之位,眼前这个偏爱诗书、满口道德的庸才怎会是自己的骨肉,实在荒谬!
若非从前有老祖护着,这样的子嗣,早早打杀了便是,留着又有何用。
觉察到此种氛围的他,也曾想着融入这样的周家,可任他再努力,枪术依旧不见起色,家中数得上的所有男丁,他已是输了个遍,连家中女眷背着他都开始议论纷纷,身处此境,他自己又怎会不知,内心有愧亦有不甘。
如此这般,扫地出门只是迟早之事。
终于,在一个黑云遮天,伸手不见五指的午夜,他背上两杆心爱的名枪,摸上家中骏马,夺门长奔而去。
这一路观着星象,向极东而行。
风餐露宿,未敢作过多停歇,狂奔数百里,便来到了此处。
锦绣花船,莺歌燕燕。
暖风吹醉了一众失意之人。
也便是此处,见到了二八之年,便身染风尘的她,他相信她的日子一定比他更苦,可她却是始终笑意盈盈,只字未提。
她听他诉说着家中不公之事,带他看着一路上的山河美景。
龙藏浦灯火如昼,倚着栏杆的她,清眸如明月。
她似是真的喜欢这个远道而来的失意之人,推掉了诸多豪门熟客公子的应酬,一心一意地陪着他,任主事的姐姐们找她苦口婆心地谈了几次,她只是低着头,吐着舌头,做着鬼脸,一向宠溺她的众人,也是无可奈何。
可好景不长,他这么一个平庸之人,在别的地方或无妨大雅,可身怀周家枪法,便是大错,拿走了他不配的两杆名枪,又是错上加错,这么一个人,怎会真的让他就这么一走了之。
一日,在忘忧谷的深处,易容成商贾队伍的长兄周圣一亲率着百余亲卫,深入桃花源已数日的队伍,终是围住了二人。
周家枪术不得外传,周家名枪更不可流于他人之手。
要么交出烈水、朔寒,断去手筋脚筋,要么随他回去,家法处置,说到此处,周圣一亦是会心一笑,哪来的什么家法,死路一条罢了。
如今的他,活的,死的,答应,不答应,真有那么重要吗。
百余亲卫长枪林立,组成了周家成名绝学的混元屠魔阵。
周家阵,杀周家人,倒也不错。
在他看来,对付这么一个废物,实属多余,但母亲再三交代,务必斩草除根,拿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两杆周家名枪。
二十招不到,他便已被一枪砸落在地,这煞费苦心的混元屠魔阵,看来只是多此一举罢了。
他手捂胸口,口吐鲜血,怒目而视这个从未真正正视自己的长兄。
终是太不甘了。
周圣一手抓烈水静静打量着欣赏,有些出神,感慨出声,这才道出事情原委,
“青阳啊青阳,你当真以为偌大的周家会任由你携我周家名枪逍遥江湖?贱人配贵姓,这便是你此生最大的错,但凡事总得有个理由清理门户,由你出门,正好你在这烟花柳巷,也死得离家门远些,莫脏了周家门楣,哎,废物就是废物,真是辱没了这杆名枪,实在不明白老祖宗看上你周青阳哪一点了,真是老眼昏花。”
话音刚落,杀伐果决的周圣一,并不等回答,一枪直直破空刺来,毫无留力,在这个长兄看来,此等废物留在世上多一刻,辱没周家之名的风险便多一分。
眼见当时,那名本双腿都已站不稳的叫枫月的女子,却是不知发了什么疯,径直飞扑着拦在了他的身前。
女子眉心一寸处,长枪骤然急停,他并非心慈手软,只是怕这风尘女子的血,脏了他这杆杀气滔天的神枪“天罡”。
况且。
周圣一邪魅地冷漠一笑,拦在身前的那名女子突然吐出一大口鲜血,这天罡枪尖虽停,枪身裹挟的前冲煞气却是尽数涌入这名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体内,换个慢刀子割肉的死法罢了。
本就柔弱的女子就这么无骨似地倒入了他的怀中。
周青阳看着躺在自己怀中的女子,先是吃惊大过了伤心。
相处时日虽温馨,他其实一直以为是,萍水相逢,逢场作戏罢了,怎会真的有人喜欢他,喜欢得命都不要了。
周圣一见状却是肆意地放声大笑,“好一对苦命鸳鸯,真是般配!”
他怀抱女子,怔怔地望着这个向来春风得意的长兄,事到如今,死自然是不怕的,可真要让她一起死吗。
周圣一似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挑着眉,静等他开口。
周青阳神人交战许多,刚要开口,这名柔弱女子挂在他脖子的手却是突然重了几分,一只芊芊细指遮住了他的嘴唇,女子虚弱地开口道,“周郎,莫求人了,我这辈子为了活着,已经求了太多的人,家破人亡时,颠沛流离时,堕入风尘时,到头来,全是些骗人的幌子,直至今日,常常噩梦连连。”
女子露出了他从未见过的认真神情,清冷的眸子温柔而坚定,“周郎,只管记住,我叫枫月,从前的我,还叫王庭雪,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小时候,算命先生就告诉过我,我倾心的男子,会是个英雄,所以今日,不许求他,从今往后,也莫再求人。”
可惜啊可惜,庭雪不识君,见周郎时,枫月已是枫月。
女子自顾自地呢喃着,“遇到你前,枫月只愿是庭雪,遇到你后,枫月也可是枫月。”
一旁,周圣一竟是随意地坐在一处大石之上,脚踩着忘忧谷的翠绿青草,翘着腿,笑容玩味地看着二人,啧啧出声,似是在看一场红楼戏剧,风尘女子恋上了将死的豪门公子,可怜人与可怜人的纠葛,离他甚远,却像极了戏里的故事。
他这种人又怎会知,看惯风尘的人,痴情之时才最痴情。
女子挪动着身子往他怀里靠了靠,一如往常地无视旁人,享受着当下的片刻,“周郎,真想跟你一起看一看你说的木苍山的红叶,这个时节一定美极了。”
男子唇齿微动,木讷地答话,重复着,“一定很美。”
他抬头环顾着四周林立的枪杆,眼神里难掩苍凉。
女子并未抬头,似是猜出了他心中所想,对着他有些努力地坦然一笑,安慰道,“也没事,以后再去就是了。”
女子蜷了蜷身子,复缩回他的怀中,低下头时,终是藏不住眸子中的惋惜。
这般光景,又何来的以后。
算命先生说,漂泊之人大限将至时,务必落叶归根,从何处来,回何处去,来生便可去个好人家,这个叫枫月的女子其实并不知家在何处,不过既然叫这个名字,枫落之处,月起之时,便也算得上故里了吧。
要有来世,再遇见他,该有多好。
可惜啊可惜,刍狗之声鸣不至天地,苦命人终只是苦命人。
男子仰头望天,天地皆浑浊,他有些恨。
恨年少时不知愁滋味,仗着老祖偏爱,以为有万千筹码于一身。
恨自己如被魔障遮目,周家枪尽入眼,却终悟不透这枪法精髓。
恨三十年寒暑之苦心,终是百无一用,去就山而从未得见真山。
男子哽咽着望天,牙关紧咬,心中默念,“一次,就一次,哪怕此生只这一次。”
男子不知哪来的气力,竟是站起了身,将怀中女子背在身后,此生中,他从未如此地想做一件事,一件很小很小的事,“带她去看木苍山的红叶。”
周圣一和百余亲卫,皆是满脸不屑看着他俩,垂死挣扎的瓮中之鳖罢了。
她乖巧地伏于他身后。
他望着身后面色虚弱得苍白的女子,凝着霜雪的皓腕更加白了,女子抿着嘴,牢牢地挂在他的脖子上,哪怕此刻无助至极,依旧笑意盈盈,一缕余香似清晖。
她相信他。
他笑了,笑声中,有所负老祖厚望的悲怆,有生死之际得所爱的洒脱。
人生何其长,而观自己,忽如一夜春风来,千万梨花心头开,得此佳人,夫复何求。
这一刻,他闭上眼睛,重重呼出一口浊气。
事到如今,便是死也得如她心中英雄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