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夜如镜,映得这世间悲观如故。
就在这时,盘坐的黑衣老僧突然睁眼开口,声如止水,“阿弥陀佛,来来去去,皆是因果,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这一开口吓了林大义一跳,猝不及防之下,两百多斤的胖子一下跟兔子一样蹦得老高,空中之时就猛地抽出刀对准此处。
定睛看去,居然还有个大光头活人。
而赵小诗就这么双手环胸静静地站在老和尚面前,歪着头,无喜无悲地盯着他,似是在打量一个物件。
老僧站起身双手合十,表情淡漠,“若是壮士想取老衲性命,取走便是。”
站立不动的赵小诗却是冒出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言语,“你是不是也想杀那人?”
老僧皱眉,满脸皆是惊讶之色,强作镇定地微笑弯腰行礼,“阿弥陀佛,想杀却不能杀,况且也杀不掉。我佛虽有出世法,却偏偏引我入世见这千般苦、万般难,一切恐皆是定数,是贫僧还未悟透的机缘。”
赵小诗抿着嘴沉默了一会,诚恳地说了一句,“大和尚,你走吧。”
老僧看着面前武力极其彪悍,杀伐果决,心智却有些单纯的小姑娘有些疑惑,开口问道,“敢问为何?”
赵小诗皱着眉答道,“我知道你其实不是坏人,况且,今天死的人够多了,你到现在还没有求生,也就没了非死的道理。”
老僧坦然一笑,却不是因为今日未死,“一念入定则般若生,心境纯粹,恰如那明镜台,自可照得人心善恶。没错没错。”
赵小诗转过身,迈向稍远处的林大义,却是朝着身后人言语,“去吧去吧,天还黑,记得提灯照路,免得被别人撞到。”
老僧复又皱眉,片刻后猛然眉头舒展,痴痴地望着那个背影,“她说让我提灯照路,却非怕我看不清路,而是怕别人看不清,这是让我引灯照亮世人前行路,阿弥陀佛,我寻遍天下佛迹未果,今我佛果真托象以心渡我。”
赵小诗被身后大和尚的胡言乱语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嘴角抽搐着立在那,却并未转身。
老和尚双手合十,深鞠一躬,“谢谢施主传道解惑。”
说罢抓起紫金禅杖,径直向门外走去。
到门口处时,提了一杆昏黄的纸灯,灯火摇曳,可在他眼里看着,却显得格外明亮。
老僧抬头望向远方,依旧漆黑的天边,却隐约有泛起鱼肚白之象。
院内。
林大义疑惑地凑上前询问道,“大光头在说啥呀?”
赵小诗眉头亦是紧锁,努力了片刻之后眉头释然。
林大义赶忙追问,“你想明白了?”
赵小诗撇了撇嘴,无奈说道,“我饿了,想不明白,估计是疯了吧,管他呢。”
林大义一脸无语地回头,二人不约而同地扫到静静躺着的林无心,心头先是一寒,接着两人俱是猛然一惊。
只见一位墨袍老者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出现,就这么伫立在林无心身旁,凝神注视着这具已没有任何生机的身躯。
正是木苍山的那位老人。
衣衫洁净,面色凝重的老人对看向此处的两人毫不上心,指缝间翻滚的一颗棋子突然直直滑落,不偏不倚,正正地落在林无心的胸口处,老人口中喃喃自语,说着与老僧有些相似的言语,“心不死则道不生,人生在世,千次万次,本就当毫不犹豫地救自己于这世间水火。”
说罢,老人看向不远处的两人,口中自顾自念叨着一首颇为奇怪的诗句,“梅子黄时日日晴,小溪泛尽却山行。绿阴不减来时路,添得黄鹂四五声。”
那年那时,故人故事。
墨袍老人突然洒然一笑,转过身,气势浑然一变,手掐法诀。
平地清风起!
落地的黑色棋子光华闪烁,散出阵阵幽香,竟是缓缓融化没入了林无心的身体。
林无心依旧纹丝不动,还是那毫无生机之象,不过身上伤口处的血肉却是在缓缓蠕动着愈合。
林大义一拍脑袋,似是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猛然往院落外跑去,回来时,身上扛着一个不动弹的青衣身影,正是昏厥过去的李牧遥。
老人见状苦笑着摇头,掏出一颗黑色泥丸般的丹药,抛给林大义,老人说道,“他只是神识消耗过度了,给他服下,静养一会便能恢复如初了。”
林大义望着手里脏兮兮地丹药,有些犹豫。
老人啧地一声,有些愠怒,“年代久了些,能吃的,不要就还我。”
林大义讪讪地笑着,下一刻便用力掰开李牧遥的嘴,塞了进去。
塞完后不忘抓起他的头猛摇了一阵,确保丹药顺利滑入腹中。
老人极为没有高手风范地扶了扶头上的布帽,“其实啊,活着的那个总比死了的要累些,有时一朝枕梦,便只想常年耽在一重又一重的深梦里,不如长睡不复醒。”
老人低头自语,哪怕明知身下人听不见,“可梦中人毕竟只是自己心中人,到头来,只如抽刀断水,伸手抓影,谁又不知,都是些自己哄骗自己的手段。”
一阵晚风飘过,老人双手振动衣袖,衣袖如口袋般张开,四周泛起的清风皆收入袖中,衣袍鼓荡,老人伸手将布帽取下,抓在手中,下一刻越来越多的风由四周聚来,霎时间一头苍老的银丝失去禁锢,肆意狂舞,却不是奔涌的风发意气,而是一种望尽天涯路的悲凉怆然。
“人生两大幸事,无非生逢其时至极,死得其所至极!”
林无心油尽灯枯般的身体随着盘旋而上的清风托悬于半空中。
老人双手猛抓林无心手臂,猛然一甩,将其倒立于自己头顶。
随即双手猛然上推,霸王扛鼎之式,天地颠倒的林无心双目依然紧闭,身体竟是如活了一般,亦是双掌伸出,两人合掌半空。
老人开口声如洪钟,有一股万夫莫敌之势,“我自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老夫不会那枯木逢春的手段,可烈火焚柴,却是擅长至极。”
下一刻,闪耀着赤红的流光由老人的身体奔涌上流,如一团源源不断的炽热火苗引燃上方已沉寂的枯木。
天地映彻得一片艳红。
大陆东南,万灯俱灭,茫茫黑夜,唯剩星火一点。
“小子,生死容易,可应诺之事未了,哪可轻易赴死?”
随着一声痛苦的咳嗽,那具身躯仿佛咳出了积郁许久的淤血,倒立着悬于半空的林无心面色竟隐隐泛起一抹病态的潮红。
与此同时,天空中一抹细长的流星划过,伴随着一声沉闷的雷声。
极远而极高。
几息之后,老人胸口有一缕细不可见的银丝穿过,正正于心口处,不偏不倚。
一抹杀机一闪而逝,如春去冬来,前一刻院内充盈的盎然生机,荡然无存。
仙人手段诛凡人!
老人猛然脱手,胸口处绽放起一朵缓缓盛开的血红,他却依旧视若无物地盘膝而坐,笑盈盈地望着摔在远处咳嗽不止的林无心。
仅片刻而已,老人面色已惨白得不像活人。
老人双手负后,坦然地受了这穿心一剑,如当日郑重受他一拜!
因果循环今朝断。
一命换一命。
虽一老一少,却是白发换白发。
天上看,人间大宗师换垂死无名后辈人,尽是疯癫事。
人间看,离离青草,岁岁枯荣,年年春风,吹又生。
蓬枯草断,凛若霜晨。
“煌煌天威,逆天而为,自有天罚受之。”
老人自说自话,爽朗而笑,仿佛听到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
头顶上。
黑暗处。
天门大开,九天之水,泼洒而下,所谓天水,乃是一座密密麻麻的雷霆大阵。
晶莹之光闪烁其中,跳跃铭文交相辉映。
老人满脸释然。
我不言不怒,坦然受之,自是接下了这份因果。
盘坐的老者将满头银发捋向后方,继而从怀中掏出一片枯黄枫叶,心爱之物般细细打量,老人喃喃自语,“自那年后,再未能见木苍山的枫叶秋落时。”
是啊,自那年起,未等秋至,满山枫叶皆毁尽。
可,毁去满山枫叶的,也正是他。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老人手托枫叶,黄叶如人,苍苍白发,再无昔日半点风流气。
终是那一抹红。
不能见,也不敢见。
雷霆大阵,飞速临近,煌煌威压之下,要的便是不给半点生机。
老人手指有气无力地在膝盖处扣动,动作轻缓,仅剩的生机由指缝间飞快流逝,身形逐渐趋于虚影。
一阵清风拂过,老者身形如薄雾散开。
老人这一换,自是也换去了林无心他一身因果。
“种种业障,一笔勾销,我来受之。”
雷阵未至而身已死。
但,此座雷阵之歹毒,便是奔着磨灭神魂而来。
此刻,老人消散的身形原处,有无数的赤红枫叶奔涌而出。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红枫似火,源源不断汇成了一条江河。
所思所想,皆为执念。
红色江河一分为三。
先是一条细长的江河裹挟着将死未死时枯木逢春的林无心直奔西南,环绕着怎么也算不得巍峨的木苍山而去,江河流转,木苍山整座山被一层层厚厚的云幕笼罩,众人听到了苍劲之声天空萦绕,“三载之限,以我之枪法,破去这九天云彩,震散这百丈天幕,便是你出山之时,三载之后,你出与不出,木苍山皆尘消烟散。”
而后渐行渐远的呢喃,逐渐模糊不清,“易经洗髓,涅槃而归。正南落子,朱雀归位!”
一湾狭长之水,托着剩余三人,往东奔流,虚弱的李牧遥靠在低头不语的赵小诗后背喘着粗气,东行临别之时,老人的声音在耳边讲了一个长长的故事,故事里有烟火,有人间。
模糊视线里,众人最后之所见,最后一条也最为宽阔的艳丽江河逆流而上,江水层叠,蔓延千丈,滔天水势如山峦般拔地起,再无半分顾及,直直迎上了倾泻奔来的九天雷阵。
红河之水天上去!
非要磨灭,那便来试试就是。
天下清风,两袖裹之。万千因果,一枪破之!
这便是周青阳的道!
一抹刺目光华闪过,红白俱灭,江水遇江水,却未曾有半点涟漪,大梦初醒般万物皆空。
身后,夜如墨。
身前,依旧是那明月在枝头。
只是,世间再无那位叫周青阳的老人。
书读得万卷,犹未识山远。路行至万里,身侧再无人。
东风本无意,尽数与周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