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月如霜。
洒下的晶莹月光此刻如清晨的雾气凝结,继而水珠般粒粒坠落地面。
头顶莹白的月色竟隐约出现了一阵恍惚的摇晃。
一层肉眼可见的模糊寒霜在头顶明月的圆盘中心缓缓向四周褪去,这才露出真正的月华。
百丈外的昏暗角落里,李牧遥浑身蒸腾着雾气,一双透着实质寒气的白眸渐渐消散,随即便是咳嗽着吐出一口浑浊的血水,直接昏厥了过去。
虚弱的面庞上是力竭之相。
其实,这座院落的头顶,所有人自始至终所见的,都非真正的天上明月。
有人以寒霜为引,院落作笼,造就了一番小天地。
今夜出现的所有,都是一场精心设计,以身作饵的请君入瓮之局。
而此局之关键,便是入局之棋子需将对方所有棋力的注意力牵制于自身。
故场面上须败,却不可溃败。
不可太多,不能太少,胶着之势,仿佛下一刻附指轻压便破,却迟迟不破。
弓弦紧绷,等的便是对方那诸法皆出之时。
头顶处双月重叠,一抹抹月魄之寒缓缓伴微风而至。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寒丝极细极慢地侵入。
在生死之际,积寒成冰,才真正能悄无声息地禁去诸法,画地为牢。
也唯有场中之人一次次向死而生,一而再,再而三,三而不竭,如此抽丝剥茧之法,才能让手握保命手段之人终失去耐性,真正地身入棋局。
只有这样,当死之人,才真正会有那生死之患。
月光如水,林大义静静地望着身前男子,男子身影和面庞模糊着摇晃,此时此刻,如湖水中的倒影。
他想要呼唤,却深知不再会有任何回应。
况且,此时此刻,眼前人所求的何尝不是解脱。
就在此时,那位周大人一步跨出了门槛。
以他如是多年身居庙堂的经验,身陷险地,若是一味被动等待,往往都是九死一生,唯有主动出击,知其所求,方能对症下药。
寒风习习,他注视着满地狼藉的尸体,倒吸了一口凉气,可他并没有流露任何喜怒之色,而是迅速将目光挪开,稳住心神后开口,“诸位壮士,今日之事依我看到头来可能是误会一场,不知诸位此生可曾有些未曾如愿之事?不妨说来听听,老朽或能帮上一二。”
身居他这种高位,哪个脚下没堆着森森白骨,又哪个不是人精。
林大义一声苦笑,事到如今,还能如此平和地谈笑风生,真正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
林大义缓缓抬头,注视着那人的眼睛,那抹眼神里挂满的皆是谦逊平和,此刻的他依旧像极了关切乡里的邻家长辈。
林大义收起刀,扫视着周围的一片血肉狼藉,“那这些?”
儒士轻轻抚须开口,依旧如一潭幽深的止水,“壮士乃是取义之人,他们也是尽忠之辈,命有此劫,却也得其所求,壮士不必过于记挂心上。”
林大义轻笑着恍然般点了点头,虽不太明白他话中深意,但大抵能猜到七八。
林大义沉思片刻,试探性地开口,“我家贫..”
周大人伸手向前,直接打断后续言语,“哎,钱万万不是问题,帮扶义士乃我辈分内职责,且再想想。”
林大义眼珠转动,竭力思考着,片刻后蹦出一句,“我尚未婚娶。”
周大人轻拍脑袋,似乎相见恨晚一般,“哎呀,我家中有小女,正是二八之龄,她呀,从小便甚是仰慕武林侠士,我看与壮士颇为般配呀。”
看到这个为了苟活,连家中女儿都搬出来的人,林大义一时间有些无奈。
中年儒士看出林大义依然在犹豫,蹙起眉接着说道,“还有什么顾虑,不必拘束,但说无妨。”
林大义颇为为难地转过头,扫过地上无心的身体时停滞住了目光。
周大人触电般地回过神来,又拍了一下脑袋恍然道,“哎呀,壮士尽管放心,不光这位英雄,林家满门皆是舍生取义之辈,当得风光大葬,当得传颂后辈。”
说着指了指刚刚打斗时已顾不上被匆匆丢在一旁,此刻失魂落魄地蜷缩在墙角的刘大人,正义凛然地怒斥道,“都是刘仁这个蠢材,假传朝廷之意,行的皆是些苟且之事,你待我明日出去,必定为林家主持公道。”
那个刘大人眯着眼看向此处,面露凶光,抬起手颤抖地指向这位凌然而立的儒士,终是不敢言语分毫。
林大义看到此处噗呲一声笑了出来,他在地上尸体旁捡起一把透尽华贵的金丝刀,在那人衣服上擦干净血迹,随即一把丢到周大人身前,林大义挂起无比憨厚的笑容,缓缓说出一句不太憨厚的言语,“周大人,我看没必要等到明天了,如大人所说,此等义事,早日了,早日快人心。”
中年儒士怔怔地望着地上闪着寒芒的刀锋,又抬起头看着面前笑容看似极为憨厚的胖子。
周大人还想开口推辞,“没必要急于这一时半刻吧?”
林大义憨厚的笑容猛然一收,右手不自觉地摸向了自己刀柄,一字一句地冷声说道,“莫非周大人与我说的都是些敷衍之语?”
中年儒士讪笑着缓步向前,犹豫地捡起地上闪着金芒的长刀,第一次握起这昔日里象征着沉甸甸权力的武器,分量十足,以致握刀的手有些止不住地颤抖。
中年儒士再次恳求的眼神望向林大义。
这个胖子只是十分礼貌地对着屋内墙角之人默默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周大人一咬牙,提起刀迈向屋内那个蜷缩在墙角的刘胖子,那个叫林无心的男子撞入墙壁击碎的凌乱尘土依旧散落在地面,踩在脚下咯吱作响。
里面那个刘仁到了此刻,自是明白自己的处境,两行浑浊的泪水奔涌出肿起的眼眶,他带着些哭腔嘶吼着哀嚎,“周大人!周大人这可使不得呀。”
边说边蹬着腿向后退去。
那位中年儒士面色冷漠,举刀朝着那堆肥肉毫不犹豫地直直劈下。
那个刘仁却是不知哪来的力气,狼狈地猛然起身向后一撞,这一击竟是擦着他的衣物而过,直接划透了几层绸缎大袍,露出里面雪白亵衣和沁起血丝的肥肉。
刘胖子连滚带爬地起身,看到这个周大人丝毫不顾及昔日半点情面,啐出一口吐沫后也是狠上心头,“好你个周济民,好人你做,好处你拿,到头来我汤没喝到还得搭条命进去,你这真是好买卖!”
中年儒士沉默不语,只是拿着刀追在后面挥砍,虽不通武术,一刀一刀却皆是抡圆了奔着取命而去,那个刘仁因为害怕站在屋外的林大义,在屋内一边绕圈躲闪一边骂骂咧咧,双眼四处打量,“我把你当我爹一样地供着,连碰到心爱的美貌女子,都由着你先挑。到头来,你倒还想先杀人灭口。”
不知怎地,这个臃肿的胖子在一次次绕圈之下虽也是气喘吁吁,却竟是慢慢占了上风,在一个不算漂亮的闪躲后,竟将身后周大人握在手里的刀一脚踢飞在地,中年儒士刚要去捡,刘仁一脚踩住刀身,随即露出了一个阴森的笑容,“周大人,或是忘了,我可与你不同,我可未曾手握金笔,口含金匙出身,我家世代乃是地地道道的屠夫,我十二岁时便随着父亲杀猪谋生,这些年杀猪卖肉的钱尽数散尽才换来这身官袍,你怕是不知,为了巴结你们这些权贵大佬,我妹都被我亲手卖进青楼。”
刘仁谄媚的眼睛扫过门口没有丝毫动作的林大义,肥肉颤抖,于他而言,似是在回味一件有趣的往事,“卖她的那天,她可是揪着我头发,骂得我满脸都是唾沫星。如今,你想让我死?告诉你,我可死不得!”
说着肥大的腿抬起,势大力沉,一脚便踹翻周大人,随即迅速捡起地上掉落的长刀,整个人气质浑然一变,肥胖的脸上凶戾之气毫不遮掩,似是真的在打量昔日店铺里的那些待宰牲口。
场上的形势一下子扭转,刘仁拿起刀一步步逼近这个昔日里不可一世的存在,他出刀狠厉果决,按理而言,显然可以一刀结果了面前之人,可他偏偏却似是在故意耍弄对方。
其实,说到底,他有着更为深重的苟活心思。
他追着那位周大人,一刀刀割烂他身上的锦衣玉袍,每一刀都是只伤人不杀人,在那人身上划开一道道口子,那个刚刚还儒雅至极的中年男子,此刻再也没了半点风度,在地上爬行着躲避,手掌被无数细石所划穿,鲜血淋漓。
此刻的周济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群不可理喻的市井之徒简直就是疯癫之人。
而自始至终,林大义只是静静在站在门口,默不作声,面色里有些许讥讽,却并无喜悲。
片刻过后,周济民一身锦衣已变成周身沾满鲜血的烂布,蓬头垢面的他此刻像极了街边抢食后被围殴的乞丐,他费尽全力爬到林大义身旁,伸出手抓住了后者的裤脚。
“壮士,求求你救我啊,我周济民对天发誓,日后必有重谢,白银一万,不,五万两,今日过后,壮士你便是我周家上下的大恩人。我家小女…我家小女可还盼着与壮士相遇呀。”
那人想要接着向前,似是要抱住林大义大腿,那应该是此时最安全的地方,可他刚要向前,却被身后之人一脚踩在后背之上,吃疼之下面目扭曲,双手无力地在地上扒拉着。
居高临下的刘仁阴森森地开口,“周大人,可莫要哄骗人了,要真放你走了,今日在场之人,你怕是追到天涯海角都要赶尽杀绝,还你家小女,我巴结你时,调查得一清二楚,你家里明明就两个儿子,又哪里冒出来的小女啊?”
说罢,那位刘仁望向不远处同样身材的黑衣男子,下意识地套起近乎,“相信大哥也是聪明人,我就不说糊涂话了,这人必须死,怎么死就是大哥一句话的事。”
没有稍加犹豫,这个“刘屠夫”撸起袖子,继续补充,“大哥,莫要怕我反水,这个人必须得由我杀,事成之后,我家还有五千两银子,我留五百两,剩下全给大哥,咱兄弟俩各奔前程,从此不再相见,大哥觉得如何?”
林大义不由一笑,对面这个人话语粗俗,却实诚许多,想了想,林大义径直问了句不太相搭的话,“你说我两像不像?”
对面那人似是领会了意思,附和道,“像!怎么不像,大哥是比我英俊勇武些,但一看也是与我一般,年少时没少吃苦的人。”
林大义复而挂上抹玩味的笑,一副打趣的表情,继续问道,“你那个被你卖进青楼的妹妹,你还知道在哪吗?”
刘仁一脸憨厚,如实答道,“哎呀,大哥,这可晚了些,前些天说是被辗转卖到东北边桃花源那一带去了,具体也没告诉我,估摸着怕我再跟她讨要银子去,大哥有兴趣,我在托人找找便是,保管帮大哥找到。”
说着,他将脚下的周大人如提小鸡一般提了起来,对面林大义注视着随意点了点头,一把金边长刀极慢地从那人身后腰部推入,随即裹着滚滚鲜血从中年男子腹部钻出,那名中年儒士发出阵阵哀嚎,却没有咒骂,生怕背后之人再想出什么狠毒手段折磨他,他咬着牙,豆大的汗珠由额头滚落。
这个死比他想象的要漫长许多。
他回想此生身前跪过无数人,无数像身前这样市井出身的贱民,若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一定要更狠厉些,更冷漠些,应当听从父亲的教导,离这些挨过饿的亡命徒务必再远些,越远越好!
他闭着眼等待着万事皆休的那一刻,谁料身后之人却突然转动刀身,剧烈的疼痛瞬间将他的思绪拉回,喉咙里滚烫的液体上涌,他的肩膀处一个丑陋的脑袋如恶鬼般伸了过来,“周大人啊周大人,我其实知道,你他娘看我们这些人,从来都是如看牲口一样,我就想知道,你是不是生来就双眼朝天,会不会也像我一样,流血了也会知道疼。”
看着这张狰狞的面目,周济民没有再开口出声,此刻再与这种人说任何字,都是徒劳,他的手拼命地想要反抗,却只能无助地挠着背后那张狰狞的脸。
他的身体瘫软了下去,四肢逐渐失去了控制,只觉得腹部有些依旧剧烈的疼痛,慢慢转为了麻木,眼前的黑暗交织着扑来。
下一刻,这位位高权重的周大人尸体如丢多余的垃圾一般被甩了出去。
那个刘仁挂着谄媚的笑在那个周大人的身体上蹭干净手上的刀,随后略带调笑地开口,“大哥,真晦气,这老小子好像吓尿了,大哥离远些,骚得很。”
林大义勾起嘴角轻声一笑,平静地回答道,“咱们走吧,劳烦兄弟前面带路。”
刘仁爽朗地应了一声,随后大步向前迈去,走到林大义身侧时,身旁的林大义突然蹦出一句,“兄弟,还提着刀干啥呀?”
刘仁眼珠转动,随即脱口而出,“哎呀,我是怕哪个不长眼的再敢拦大哥的道。”
说罢,立刻将手里长刀向前一丢,若无其事地继续向前。
十步之后,见身后仍没有任何动静,刘仁猛然转身,背后那个胖子果然在阴森地悄然拔刀!
刘仁二话不说,肥胖的身躯一个翻滚捡起刻意丢在身前不远处的长刀,大喝一声“王八羔子”便冲上来搏命。
只是,屠夫是屠夫,毕竟也只是屠夫,接触的一瞬间就被一把黑色长刀在腹部捅了个对穿,那把长刀干净利落地切断了后者的脊梁,刘仁手中高举的刀都没来得及砍下。
那人出刀收刀,一气呵成。
入鞘之时,这个平时嬉笑惯了的胖子,难得的满身杀气。
刘仁低头望去,腹部的一个窟窿不住地涌出温热的鲜血,下一刻,双腿一软就如软脚虾一般扑倒了下去,趴在了本就一片狼藉的地面上咕噜咕噜地吐着血水,如死狗一般。
林大义对着未死透的他啐出一口吐沫便不再看,这才恶狠狠地骂了一句,“我他娘跟你像个头,没心没肺的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