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包子呀大又大,大烧饼呀圆又圆。”
赵小诗迈着八字步,一手抓包子,一手抓烧饼,脸上挂满肆意的笑容。
这里已是五云镇,几人在客栈与商队汇合后,开始了几天的休整补给之旅。
补给补给,当然是要补到肚子里才算数,左右开弓忙碌的赵小诗深信此理。
其余两位女子经过这十余天的劳碌奔波,已是不愿动弹,在客栈实行就地卧倒的战略。
而今,剩下满嘴油光的林大义和赵小诗,后面跟着面如死狗,疲惫不堪的李牧遥,不用猜,他自然是被二人强行拖出来的。
“快看快看,前面那是在干啥呀。”天生爱凑热闹的林大义一手捧包子一手指着前方聚拢的人群,快步探了过去。
还未挤上前去,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便有阵阵此起彼伏的感慨传来。
“哎呀,这也太可怜了。”
“这么活着还不如死了算了。”
“到底是谁会下这么狠的手呀?”
林大义叼着包子往前挤,看清前面的情景后,猛然一惊,又撅起屁股开始拼命向后退。
可进来本就不易,退时更难。
一阵你推我赶,林大义叼在嘴里的包子一下就掉到了地上。
就在这时。
一个满脸尘土,头乱如麻的男人,一下子扑了上来,也不管脏不脏了,趴在那三两口把地上的包子啃了个干净,如条野狗一般。
原本拥挤此处的人群吓得一哄而散,在不远处重新聚集后,继续对着此处指指点点。
“哎?这真是从前的那个林家少爷?”几个中年汉子打量着男子五官疑惑地开口。
“这也太臭了,哪还是个人啊?”一个穿着碎花衣服的中年妇人捂着口鼻,挥着手帕,满脸嫌弃的眼神,向远处急急退去。
“哎!听说是有高人掐过命,受了天罚,九世苦命,该受此劫。”一名老者摇了摇头,一本正经地说道。
议论声此起彼伏。
“林家?这他娘的不是我本家吗?”林大义内心的正义感一下升腾起来。
顾不得面前之人的脏乱,一下子把他拉起身来,正色问道,“兄弟,与我说说,发生了什么?”
男子身体被林大义架在了当空,眼神却是四下躲闪,不敢正视身前这个虎背熊腰的胖子。
林大义似是也感觉到了自己行为有些鲁莽,他连忙缓缓松开双手,想将男子安放于地上,只是这邋遢男子双脚刚触地之时,却是如无骨之人般径直跪倒,男子瞬间匍匐于地面,不住地磕头,口中传来“咿咿呀呀”混沌不清的声音,难听极了。
林大义如遭雷击般向后退了几步,面色铁青。
周遭人群还在议论不停。
“唉,疯了疯了。”
“要真是那林家公子,经历这些,不疯才怪。”
“像这样,还不如死了算了,活着多受罪。”
林大义转身对着言语不断的人群,四下扫视着,急切地询问道,“经历了哪些啊?喂,你们讲讲清楚啊!”
几个中年人听闻此言,慌忙摆手,“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哪里知道这些事啊!”
说罢,见步步走近的林大义,人群竟是开始躲瘟神一般四处退散。
片刻之后,留在邋遢男子四周的竟只剩下林大义这寥寥三人,连刚才围着评论得最为起劲的中年圆脸妇人,都退去好几丈远的角落中,却依旧不忘瞥向此处,嘀嘀咕咕个不停。
似是有此刻为鉴,便可总结出那无数的圣贤道理,回去说与那做啥都没个出息还成天抱怨吃饭没油水的自家汉子。
人言可畏,众口铄金,莫过于此。
今日今时,此处的伤心断肠事,说不得便是他日街前巷后的一桩酒后笑谈。
有人过得好时,难免眼红,故而于众人而言,其实并非好事,但有人落魄至极时,于大多数,却是当下所过清苦日子的正当安慰,正当得不能再正当。
此刻,人群虽离得远了些,但议论依旧未停,反而指点之言开始飘向呆立不走的三人,“这几个哪来的莽撞外乡人?是不是傻?对一个疯子这么关心作甚?”
赵小诗心无旁骛,继续专注地啃着包子,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即便发生了也与自己无关,邋遢男子对着赵小诗油腻的嘴角忍不住吞咽着口水。
倒是李牧遥看出了端倪,将自己怀里的包子轻放到了男子身前的地上,男子见状,连磕了三个头后,便顾不得其他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男子被噎得脖子不停地伸动,泪水在眼眶中翻滚,手却往嘴里塞个不停。
这便是饿急了的征兆,人在饿到极致时,再去吃饭,身体便一下无法知晓是否真的已经饱腹,故而常常有些快饿死的人见到食物后胡吃海喝又把自己活活撑死的。
世间如是的荒唐事,比比皆是。
林大义自是见过如此的情景,他摘下自己的水囊,递到男子身前。
男子接过水便开始猛灌,几下极其费力的吞咽过后,终是缓和了下来。
“慢点,你慢点,没人跟你抢的。”林大义皱起眉一旁出口安慰道。
男子不言不语,只有李牧遥留意到了男子不易察觉的哽咽,男子低着头,布满泥污的手胡乱在脸上擦拭着,在又磕了几个头之后,便勾着腰站起了身,抬头躲闪的眼神扫过三人一眼,便径直转身而去。
那眼神空洞无神,是活人难有的死寂。
他自始至终,都未曾真正直起身来。
男子期间几次回头,似是在确认身后无任何人跟随着,林大义本还想跟上问些什么,男子脚步却越走越快,有些慌乱。
几次尝试后,便只好作罢。
酒楼。
林大义眉头紧锁,依旧耿耿于怀,“你说那人到底经历了什么呀?”
李牧遥有些困惑地盯着眼前这个平时大大咧咧的胖子,质疑道,“咦,你这人没心没肺的,为什么这么上心那个男的啊?”
林大义抿了口酒,压抑着烦躁的情绪解释道,“你不懂,我这种从小没爹没娘的,最见不得这些事。我小时候,最怕的就是他娘的第二天起来了没饭吃。”
李牧遥瞥了眼他这一身肥肉,不置可否,也不知道说的是真是假。
“哎,伙计,跟你打听点事。”林大义朝远处招了招手,扯着嗓子唤来了伙计。
“来嘞,客官,有啥吩咐?” 店小二闻言迈着小碎步靠过来。
“今天早上,街上有个一大堆人围着看的邋遢汉子,说是啥林家少爷,这事你知道不?”林大义满脸善意的笑容,开口径直问道。
“吆,客官,这事我也是今上午听说的,林家的事小的知道的可真不多。”店小二说此话时,眼睛贼溜溜地打量着光滑的桌面。
林大义见状会心一笑,熟练地摸出一粒碎银子,将其推到店小二跟前,笑着开口,“没事,随便说道说道,我们都是路过的,就是好奇。”
店小二见状立刻甩下肩上的抹布擦起桌子,顺带将碎银盘入袖中,四下张望了几下,将头往三人这靠了靠,压低声音开口道,“林家呀,本来可是咱们镇上的大户,前阵子可是遭了横祸了,一家三十多口,一夜之间啊,全死了,听别人说,尸首都不全,遍地残肢,光胳膊,就少了好几个,唉,那叫一个惨,夜里路过那打更的那个老宋,据说那天当场吓得昏死了过去,林家老少连同仆役的尸体如灯笼一般挂满了林家围墙,简直就是入了十八层地狱,哪是人能做出的事,林家未出阁的妹妹衣服都被脱光了,赤条条地挂在正门当中。”
店小二说到这,自己都忍不住地打了个冷颤,“听人说,那林家少爷几年前便出了这五云镇,远走千里,做了那吃皇粮的人上人,这不,这两天突然大街上冒出了一个衣衫褴褛的疯乞丐,据说正是那本在炼神阁读书的林家少爷的长相,可这,人也疯了,话都不会说了,谁还知道是不是呢,即便是他,一个哑巴又有啥用!”
店小二说到此处,见掌柜往这瞄了一眼,便熟练地操起手下抹布,在桌上假意地抹了抹,声音又小了几分,“几位客官,我可听说了,五云山有高人给这事摆过一卦,说那少爷可是个丧门星转世,这林家几十口可都是被他克死的,几位老爷可离他远着点。”
说到此处,远处店门口有新客迈步进来,呼唤着上茶。
店小二扯起嗓子应了一声,“来喽,客官。”
喊罢,店小二不忘朝三人挤出一个十分热烈的笑脸,“几位客官慢用,有啥吩咐随时招呼小的。”
说罢,躬着身,迈着小碎步远去。
林大义拄着头,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这他奶奶的,是个苦命人呀!”
另一处,男子蹒跚着独行了数里,一人来到了一处破庙,庙里气味极其难闻,入口处满是动物粪便,以至于周遭百米,附近的行人都是能绕行便绕行。
男子支撑着身体撑起破庙的旧门,拖着已近麻木的双腿依旧一丝不苟地检查着破庙四面的孔洞,不想留下任何一处缺口。
就在男子检查完最后一处的墙边后,疲惫至极的他似是终于撑不起了这份精气神。
男子背靠着墙瘫软地蹲下,头埋在双膝之中,双肩不住地抽动,有呜咽之声传来,极为难听。
天空中,艳阳正盛。
男子顶着满脸的泪水,无力地望着晃眼的艳阳,一瞬间,五官扭曲而坚毅,口中有吐字不清的呢喃,“爹,娘,妹妹,莫急,我一定,一定会报仇的!”
天下何其大,旭日东升,照得了这熙熙攘攘千百万人。
天下何其小,我林家恪守本分,无愧天地,无愧于心。
却终图不得一小家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