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内,林大义依旧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此情此景,已然一天。
阿蝶端坐在他身边,给他沏了一碗茶水,眨着同样带着些许愁绪的眸子望着他,很少见这个大大咧咧的汉子如此伤神的模样。
“阿义,到底什么事呀,你给我说说呗。”阿蝶犹豫许久,忍不住一脸认真地开口,虽然感觉自己基本帮不上啥忙,但能分分忧也是好的。
少女心里想,一份愁绪,浇至两处心头,大抵也会少些的。
“哎呀,其实也没啥,就是今天碰到了一个落魄的邋遢男子,话都不会说了,听人说,家里遭了横祸,全死了,就剩他一个了,其实说到底,跟我其实没啥大关系,但不知怎么的,他那落魄的背影总在脑子里挥之不去。”林大义嘴上说着没关系,眉头却依旧紧锁,脸上写满了愁容。
说罢,由不住地用力抹了抹脸叹息一声,“唉,可怜人啊。”
“呀,那我们可得想法子帮帮他呀。”阿蝶伸出手搭在汉子的肩头,想都没想地答道。
林大义有些惊讶阿蝶这么直接果决的回答,不过并未抬头,应声道,“我也想帮他的,可他话都不会说了,见到我就跑,瞅着该是受了不少惊吓。”
阿蝶听完也蹙起了眉,自顾自端起面前的茶水抿了抿,安慰道,“没事,终是会有办法的。”
林大义摸了摸头,有些惆怅地瞥了眼身边女子,吞吞吐吐地来了一句,“也不知道会不会惹上麻烦,听别人说,他家人都是被他克死的。”
终于说出了心中的部分真正所想所愁,汉子挤成一团的胖脸也舒展了一些。
从前浪迹四方时,总是形单影只,一人吃饱,全家便不饿,自是从无顾忌,也更不上心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
可如今,有了身边人,有了念想是好,可也生出了许多牵挂。
阿蝶干净的脸庞上浮起一丝嗔怒,她眼中晶莹地正色道,“别听那些胡言乱语,这世道无常,遭如此横祸侥幸活下来的,未必真是幸运,天天活在思念里,才是最可怜的,可怜人终是可怜人,哪来的克来克去这些说法!”
林大义苦笑着点头,沉默不言。
突然,汉子觉察到一抹压在手背处的温暖,都说世间女子润如水,其实这位熟悉女子的手心已算不上滑嫩,甚至远比不上他此生触碰过的大多数。
可偏偏只有她的手,总会有股莫名的温暖,是那抹饱经寒冷后依旧心怀善意的温度。
女子步步走近,环抱着靠在林大义身后,“这一世便就是这一世了,上一世的恩怨因果,那么远,哪会过来,真有下一世的话,也该是重头来过才是。”
林大义双手轻轻握住她环抱的手,仰着头呢喃,“别的我不懂,但这一世,便已是最好的了。”
夜渐深,即便气温已经凉爽不少,破庙处的气味却依旧渗人。
一股腐肉的气味伴着晚风阵阵,散入四下荒野。
男子就这么躺卧在破庙正堂之中,蜷缩成一团,抵御着随夜而至的寒冷,周围整齐码放着几张卷成圈的草席,男子自己的身下却是空空荡荡。
正在此时,一声狼嗥划破了寂静的夜空。
男子猛然睁开了眼,呼吸渐重,却没有任何动作。
荒郊野外,这种场景本就是常事。
只是,与过去数日不同的是,第二声狼嗥竟是往此处直直逼近。
这种直接临于耳畔的嘶吼,让人瞬间竖起一身的汗毛。
男子触电一般地坐起身,布满惊恐的眼睛一下子睁得滚圆。
最害怕的,终还是来了。
声音越来越近,深夜之中,一阵稀疏的脚步声急促地逼近,到围墙处时,却是渐渐放缓。
不知何时,男子手里已摸出一根约摸三尺长的木棍,眼睛不住地四下扫视着,额头冷汗涔涔,滴落在砖石地面,泛起脆响。
寂静如此刻,声声可闻。
片刻后,有三三两两杂乱的脚步从破庙四周传来,似是在围着此处转圈,脚步轻盈且断断续续,只有踩到干枯的落叶和树干才有些稍大的声响。
男子屏着呼吸,不敢发出一丝动静,握着木棍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此时此刻,男子竟是有些莫名荒唐的悔恨,中午剩下的那个馒头应该全部吃完的,明天再出去讨要便是,现在腹中空空,胃里还有些灼烧的疼痛,气力全无。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打破了安静,几片碎瓦竟是从围墙掉落。
男子目光急忙扫去,夜色之下,不知何时,有两抹滚圆的绿光在低矮的围墙上鬼魅般地飘着,定睛看去,并不是鬼魅,却比鬼魅来得更加可怕。
黑尾豺狼,在五云镇这比山上强盗更臭名远播的存在。
这种豺狼生性嗜血,总是成群而出,由头狼带领,围杀猎物,族群超过三十只时甚至会趁着夜色潜伏,攻击整个村庄,叼走幼婴,生撕活人,这种有预谋的伏击,却似乎不是为了寻找猎物去填饱肚子这么简单,被袭击的地方经常是鲜血四溅,残肢满地,如修罗炼狱一般。
男子慌张地四周扫视着,这一对绿油油的眼睛意味着很可能四周有成群的黑尾豺狼出没,可能正隐在哪个角落准备着致命一击。
男子紧咬住自己的舌头,努力让疼痛激发出更多清醒的意识,他支撑着疲惫的身体,戒备着周遭。
绿光与男子沉默地对视着。
万籁寂静,天地间无形的缕缕清风,都在这一刻凝固于此。
并没有什么伺机而动的致命一击,对面那只头狼似乎很清晰地感知到目前这个男人不过是一个落单的强弩之末罢了。
于是,随之而来的便是越来越多的绿光跃上了墙头,嘶哑的低吼声此起彼伏,随时准备生撕了面前这个不自量力的男人。
男子一步步横移到几张草席的前方,腿已是止不住颤抖地摇晃起来,但男子只是双手用力地握了握粗糙的木棍,紧咬起牙关,他愤恨地瞪着这堆猛兽,却是不愿再退。
男子汗水浸透了面庞,绝望之际,竟是也如野兽般发出了低吼,神情满是不甘。
头狼已跃下围墙, 一步步压向男子,冰冷的眼睛昭示着一切。
男子嘶哑地怒吼着质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已经卑微到尘土的一个人,上天都不愿放过。
偌大的破庙独独他一人,自是不会有任何回应。
男子竟是一步步走出了屋子,估计也没人能猜到,最后一刻,他只是不愿自己的鲜血沾染到背后的几张破败草席。
小时候,镇上的老人曾说过,死去的人再沾上活人鲜血,便会遁入恶鬼道,难以往生。
月光皎洁,挥撒天地,也照我这七尺之身,许是也照着这归乡路吧。
男子只是后悔,后悔为什么没有好好修炼,或者干脆当个武夫,后悔为什么醉心于儒家圣贤之道,竟痴痴地将兼济天下作己任,后悔腹中这些诗词歌赋,万千学问,此时此刻都是些无用的空中楼台。
圣贤诚不欺我,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
男子眼神默默黯淡了下去,细细想来,真是可惜又可笑,还想着水落石出之日送家人带着心安离去。
也好对得起当年初夏之日,桃花盛开,梧桐树下,家人们齐聚一起送那位翩翩公子北上炼神阁求学。
炼神阁内,灯火不息,金黄如昼,醒时有明月,醉时来清风,激昂高歌于层云之间,推杯换盏在高楼之上,三两杯微醺之时,指点山河,挥斥方遒,人生本就该是扶摇直上才是。
而今,家人蒙此大难,几十封书信,撒向四方,竟是无一人前来,宽慰之言都寥寥无几,如是多的同窗好友,昔日忘年交,都是些独善其身之人!
男子低头看了看,衣衫褴褛,如今这副狼狈模样,家破人亡,哪还有半分昔日贵公子的模样,许是也怪不得他们!
男子忍不住地苦笑,这大抵也算得上是昔日所言,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了。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可笑!真是可笑!
男子闭上双眼,任风拂面,双手缓缓垂下。
昔日诗词文章走马观灯般脑中一一浮现,临了,还是这些熟悉的圣贤言语能借给书生几分胆气。
既然如此,拿起已拿起,尽力放下便是。
男子正了正衣冠,随即嘶哑地冲上前去,夜风呼啸入耳,从前的那些玉石俱焚之言如一泉凉水般淋在男子头顶,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圣贤正道,向死而生!
可惜从前年少时浑浑噩噩,写下的皆是些附庸风雅,无病呻吟之言。
一切都来得太晚!太迟!
只见身前那头黑尾豺狼竟是呜咽着一下子跃上院墙,警惕地张望着,狼群之中,皆是满眼戒备的神色。
男子停下脚步,还在诧异是否是身上一往无前的浩然之气震慑住了这群畜生。
身后黑夜,顿有雷鸣般的低吼传来,这吼声直摄心魄,实质的罡风起于无名处,周遭草木为之摇摆!
两只明晃晃的黄色灯笼自黑暗深处飘来,来得极慢,却是压得男子不敢动弹分毫,墙头豺狼不安地来回踱步,眼睛死死地盯着黑暗处。
一只硕大白爪率先踏出黑暗,男子瞬间摒住了呼吸,手中木棍无力垂落,“啪”地一声,本是轻微的动静,墙头数头豺狼瞬间已跃下墙头,落荒而逃。
杀伐果决之最,白虎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