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遥呆立在了原地,目睹着此番变化。
一时间不知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少年拍打着自己的脸颊,许久皆未开口。
眼前的老妪突然变为稚气面容的少女后,脚步也轻盈了许多,每一步行走都如蜻蜓点于水面,一头披肩白发化作晶莹银丝,只是身材依旧比李牧遥还要高出三分。
高大少女摘下手臂上悬配的阴阳玉环,用力一掷,抛向空中,少女笑着开口,脆如银铃,“小青衣,可曾真正见过人间明月?”
李牧遥愣神之际,阴阳环滑入天空,一分为二,在天地间瞬时化出两轮明月。
双月悬空,皆为满月,顷刻间月华盈空,将天地皆点亮成澄澈的皓白。
少女问完并不等跟前傻眼的年轻人答复,复又开口,“小青衣,可曾真正见过银河繁星?”
少女手指轻绕,地上散落的李花无风飘起,手指朝上方几下轻点,李花荡入空中,直上云霄,漫漫花瓣嵌入天际,又化作了满天星辰。
少女看了眼已彻底呆立张大嘴巴的少年,嘴角轻挑,露出了两个浅浅的酒窝,“小青衣,可曾见过瑶池仙酿?”
说罢,少女抖动双袖,有阵阵密集的“叮铃铃”银铃声自袖中传出,直摄心魄,悠悠铃声却并不是朝着李牧遥而来,却是直冲九霄而去。
此时此刻,天上繁星竟在这铃声牵引下缓缓汇集,逐步聚成一条宽广稀松的长幕,横空的双月照于长幕上,点点月华化作河水,一条闪着晶莹的长河就这么在头顶凭空浮现。
少女轻喝一声,“酒来。”
铃声徐徐而归,晶莹长河应声而动,缓缓跟随垂落,流向人间,这一湾起于九霄的天上河,最后的最后,都汇聚于女子身前的青花瓷碗,竟是化成了一碗酒水,酒香四溢,如月华铺满人间。
瑶池仙酿,自然需天地斟酒!
少女打了个哈欠,寻着桌旁的躺椅,靠了下去,她伸了伸懒腰,似是真的有些疲惫,微微眯起眼,望着李牧遥开口道,“我这金梁酒,需取十树李花,每朵李花以月华温养三年,三年光阴啊,就只能酿这么一碗,莫要浪费,世上多的是求而不得的有心人。”
说完了轻合双目自顾自言语,一头银丝转眼间又褪成了白发,“聚如云,散如烟,他教我往事如流水,只得向前,我告诉他喜怒且随心,便可肆然。可笑啊,可笑!”
少女见面前人迟迟没有动静,睁开一只眼瞥着李牧遥,有些怒意地开口,“小青衣,可曾听过,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喝了这酒,你和那些朋友便自可离去,不喝的话,呵呵...”
李牧遥听到此处,又观察了两眼面前老妪,心里嘀咕着,面前之人要是真有歹心,没必要非弄出这么大动静,随即作揖开口,“谢谢婆婆,不!谢谢姑娘。”
少女嘴角抽搐,羽扇覆面,不想再与这人说话。
少年说罢拿起面前青瓷碗,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酒香浓郁却不辛辣,几大口便喝了个干净,喉咙处泛起阵阵回甘,带着李花的淡香和丝丝清甜。
李牧遥抿了抿嘴,似是意犹未尽。
少女嗤笑一声,“强买强卖就罢了,还是个不懂品味的愣头青,真是糟践。”
李牧遥讪笑地挠了挠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姑娘刚才也没交代要慢慢喝呀。”
少女双手枕在后脑,头对着身旁不远处的另一个躺椅歪了歪,“我劝你快躺下。”
李牧遥犹豫了片刻,迈步向前,刚走了两步,一个踉跄便栽倒在地,昏睡不醒。
少女略带鄙夷地说道,“年纪不大,想得可真多,这可不怪我啊,刚刚明明还来得及的。”
少女说完挂着一抹微笑合上双目,亦是进入了梦乡。
朦胧之中,李牧遥身体轻若浮云,飘然于半空之上,低头间,顶着雾气的五行之地尽收眼底。
芸芸苍生,皆在俯瞰之下。
天地间一阵清风吹过,拨开了遮于眼前的层层浓雾。
八荒东北,万粉之中,有十座高楼由桃花深处拔地而起,楼阁之上,又起十座三丈高台,百余曼妙女子如春日七色繁花绽放于白玉琼楼。柳腰纤指,薄纱窈裙,分立十楼台,迎东来之风,翩翩而舞。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一颦一笑,步步桃花生,盈腰轻转,荡起春色涟漪阵阵。
高楼远处,东海涯畔,有白衣儒士,独面沧海,儒士抬起如雪袖袍,手有美酒,当敬天地,“丝竹惹春风,击鼓穿云霄,琴瑟奏流水,相思寄明月。此为桃源十楼舞青天!”
东海之上,浓云如墨,紫雷如雨落海面,劈出道道血红电光,七色海下,有精魂凝聚,黑蛟生鹿角,临渊而化龙,苍龙抬头,风雷皆停,天地寂然!
苍龙与儒士,遥遥相望。
西方草原,角声满天,有十余火莽夜踏江水,南入青林,马蹄如雷,杀声震天,冲天篝火,尽悬青杉城墙,城下,十万红甲艳如血,十万寒芒透长夜。
晨曦未可期,四面皆落霞!
风起之日,有滚滚青色潮水自东而来,旌旗迎风舞,人马皆寂然,飞蛾扑火去,此去不复还!潮水之首,男子鼓荡青袍烈烈作响,他眼神冷冽,口中轻声呢喃,“天下若真有那一石风流,我青桑当独得八斗。”
望秋江畔,有大佛遮天,背光犹胜日辉三分。
佛掌挥下,金雨撒地,润泽四洲,地上有万民匍匐,跪拜之人,南起望秋江之源,北至曳落河尽头。
人群如蚁,皆是口诵佛号,“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一遍遍的吟诵之声,刻入江风,萦绕百里河岸,大佛脚下,金光之后,身居人海的李牧遥却瞥见了垒如小山的森森白骨。
仅是片刻间的心神摇曳,遮天大佛已是迅速察觉到了没有跪拜且在原地痴痴发愣的李牧遥,袅袅梵音响于天际,直扑而来,“阿弥陀佛,小施主有如此慧根,为何还不速速皈依我佛?”
身旁众人起此彼伏的声音传来。
“小后生,为何还不速速皈依我佛?!”
“哪来的后生,速速跪下!”
人海之声由开始的柔和逐渐变得烦躁,失落,威吓,最后渐渐转为凶厉。
与此同时,一股无形的气墙从四周袭来,转眼便到了脚下的方寸之地,李牧遥被越压越紧,逐渐开始喘不上气,他双手胡乱拍打着不见分毫却坚若磐石的墙面,面色涨得通红。
大佛见此情景,缓缓闭上双目,双手合十,轻诵道,“阿弥陀佛,施主心有杂念,莫要再执迷不悟,速速放下执念,皈依我佛。”
身旁附和的阵阵声浪不断。
“迷途知返,犹有生机!”
“执迷不悟,死不足惜!”
就在此刻,一双无形的坚实大手猛然死死扼住了李牧遥的脖颈,无力的窒息由脚下如附骨之草蔓延而上。
佛光普照,救天下千万苍生于水火。
佛威浩瀚,焉能枉受无知匹夫冒犯!
在李牧遥即将双膝瘫软跪地之时,天地万物瞬间遁入幽深不见底的黑暗,刺眼佛光亦被凝滞,两轮明月于如墨的苍穹凭空浮现。
一阵月光照来,皓白月华瞬间卸掉了李牧遥身上的威压之力,夜色里有清风拂来,吹起李牧遥的身体,急急后撤而去。
片刻而已,天空中洪钟梵音再起,“旁门左道,焉敢班门弄斧!”
金光火环重新燃起,遮天金华再盛三分,彻底点亮了天空。
一张刻满金色梵文的硕大手掌,由凌于云霄的西方高处来,破空而降,如一抹金色流星,直直向李牧遥这边砸来。
危急之际,有一道雪白光华自极北处而来。
千里之外,转眼即至!
光华与金掌直直相撞,耀眼雪白一闪而逝,片刻后,满是梵文的金色掌心泛起阵阵如蛛丝的裂纹,几十丈后,威威大掌化为漫天金色齑粉,撒于夜色,消散一空。
一阵春风,随这抹雪白自千里外的听海阁而来,仅慢半步而已,一个温润如玉的嗓音响起,“炼霜,先送他走。”
天地间有一袖挥动,夜色荡起涟漪,李牧遥直直被天上圆月牵引而上,遁入云海,层层厚重的月光将其牢牢包裹其中。
时至此刻,一位中年儒士方才从黑夜中显出身形,一袭皓白长袍,手执纸扇,轻轻挥动,月光下吹出微微清风。
白衣胜雪,迎风飘荡,长剑如霜,高悬身后,唯面容模糊不可见。
但,此番气质,已是一等一的仙人之姿。
儒士面对大佛,声音温醇却如清风般遍布天地,“生之畜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
儒士抚须轻笑道,“如是看来,此番举止,请问在座各位,都是哪来的妖僧?”
大佛双手合十,低眉颔首,背后火环却是顷刻间迸发出绚烂光芒,金色之下,七彩隐蕴,熠熠生辉,一出手,便是誓要将所有黑夜点燃一般,金红交织的光撕裂黑暗,向着月色汹涌推进。
大佛口中轻诵,“阿弥陀佛,执迷不悟!大逆不道!诸位金刚,速速护道伏魔!”
“恭领佛旨。”
语毕,九位金刚,于虚空处,一踏而出,浮现于头顶苍穹,怒目圆睁,九声大喝,齐齐现出恢弘法相,姿势各异。
片刻而已,苍穹云海便被压得低垂百丈,半边天空,漫天星辰皆霎时化为梵文,以九座法相穿引成线,逐渐结成一张巨型的金色大网。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儒士看着眼前一幕,笑容却依旧轻松,负手间,对着身后的几缕清风在自言自语,“炼霜,其实你很好,一直都很好,只是青梅竹马,不必非是情爱。”
说到此处,儒士似有所感,收起纸扇,轻轻摇头,“世间文字千万种,唯有情字最醉人,生生世世,九死而犹未悔。”
一位女子于儒士身后的黑暗迈步而出,眉心朱砂闪着晶莹白光,女子抬头望着那张金网,手抵着太阳穴呢喃道,“师兄,我有些乏了。”
儒士并未回头,温柔地回了一声,“知道了。”
儒士抬起头,仰望着星空月华,无喜无悲,双指并拢指向天空,口中说道,“炼霜,且看这一剑如何。”
说完竟又轻声重复了一遍,“且看这一剑如何。”
儒士轻笑着合上双目,不再言语。
身后人和心中人皆已在看。
如霜长剑升上天空,先是暗淡,继而一点微弱光华于黑暗中亮起,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千,就这样,转息之间,万千长剑悬停月下,剑光照彻夜空。
星星之火,燎原之势。
儒士伸指向前,长剑随风而动,拉出一条贯空长河,长河坠落,如九霄处生起磅礴大雨,愈行愈快,向着九尊金刚,奔流而去。
天有银河,汹涌不息。
胸有剑意,滔滔不绝。
剑九,长河落日圆!
转瞬之间,密集剑雨便泼洒在金网之上,金色大网带着佛门大金刚法相的加持,当头的千百长剑尽碎,却未能洞穿分毫,但长剑虽碎,裹挟于剑河之中的万千剑意,依旧前冲不止。
片刻便生生将金网扯出了一个大弧,剑雨绵密,连延不断,恰如滔滔长河江水奔流,一望无垠,足有千百里之遥。
白虹剑光前赴后继,如无穷无尽一般,九位金刚背后火环光华先是攀至顶点的夺目绚烂,继而便是越发急剧的闪烁,强撑数息之后,终是一阵暗淡,恢恢天网碎成了漫天金雨。
剑仙身前,何来的金刚不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