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南的一路风景甚美,山明水秀,时有鸟鸣,时有清风。
只是此刻却并无观景之人。
万千思绪压在心头的李牧遥仿佛一个双目已失的目盲之人,周遭里尽是无数的黑暗,只有一束微弱的光浮在眼前,追着那束光南行便是唯一的方向。
小黑马似乎也能感受到主人急切的心情,背着他一路狂奔,一人一马,翻山,渡河,绕过各式崎岖的古道,朝着那传闻中的黄枫谷疾驰。
三日之后,一处山脚,小黑马正在俯着头喝水,劳累之后的粗重喘息响在少年耳畔,山脚处遍布的都是些深红色的枫树,以颜色便可轻松判定,此处显然并不是张守仁所说的黄枫谷。
李牧遥将手掌没入水中,感受着有些凉得刺骨的温度恢复疲惫的神智,有片片深红凋零落入溪水,顺流而下,枫叶随波沉浮,源源不断的水流不断撞击着溪中碎石,声声清脆却带着些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凄婉。
李牧遥心头突然察觉到一些莫名的异样气息,少年不自觉地盘膝而坐,将心神沉入这一方天地。
其声哀怨,其景凄凉,浮现在李牧遥眼前的是一副枯木丛生的景象。
有缕缕白烟从裂开的树干处徐徐蒸腾而出,树干底部犹带着一丝残存的青绿,此景绵延百里,少年的皮肤竟也真切感受到了土壤干燥灼烧的刺痛。
一个声音在李牧遥心间响起,“这里难道便是那浩然林?”,不知为何,剧烈疼痛之下,李牧遥的心境此刻却异常坚定,神识为不知名的情绪所牵引,口中不自觉地呢喃而出,“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李牧遥不知的是,他这看似轻微的呢喃之声,却在林间荡起了阵阵声波,四周枫叶,如下雨般纷纷坠落。
“无知鼠辈,找死。”天空中响起一阵清脆的女声轻喝,随后一片莹白刀光自空中斩下,直奔李牧遥面门而来。
“芸儿,不得无礼。”,一位老者的声音由林间深处传出,看似平和却直摄心神。
白色刀光迅速回收,但残留的一丝刀气,依旧斩断了李牧遥头顶的几捋青丝,尾随刀光而至的,是一道绿衣身影,眼眸弯弯,女子轻挑柳眉,一脸轻蔑地盯着少年,“竟然不闪不避,倒是有些英雄气概。”
与此同时,一个青色虚影凝聚,在远处密林上方浮现,虚影高达百丈,如青色巨龙盘卧林中,一闪而逝而已,浑厚苍老之声传来,“既是来寻我的,为何不来一见?”
李牧遥闻声呆立片刻,起身向林深处走去,前行约五十丈处时,只见有一紫红凉亭突兀地出现在山林深处,凉亭四柱刻满了密密麻麻的金色符文,与林间草木有些格格不入。
一位长须的英武老者,闭目端坐于亭正中的棋盘前方,棋盘上流光浮现,黑白双子,闪烁不停,老者白发白须,右手牢牢握着一柄青色大刀,立于石面,刀背之上,清晰可见的龙纹盘绕,刀锋绽放着幽幽青光,光是目睹,李牧遥便感到刀锋处的森森寒意。
老人见李牧遥临近,缓缓开口,“年轻人,为何心中不平竟如此之深?”
李牧遥并未急着开口,先是端正地深深作揖,诚恳至极。
起身后,少年并未回答老者问题,只是平静地说道,“我家先生说过尊者的事情,退烈火骑,斩祝烽,皆为壮举。”
“哦?你家先生什么年纪,竟也记得这些陈年旧事?那,你家先生还说了些什么?”老者依旧目视棋盘,嘴角浮出一丝微笑。
李牧遥犹豫片刻,轻轻蹙眉后开口,“我家先生还说,他夜观星象,猜测尊者大抵已是油尽之躯。”
说完李牧遥再次弯下身去,久未起身。
背后“锵”地一声,绿衣少女的刀再次出鞘,眼神凌厉地盯着那个背影一字一字地说道,“执意寻死,可就怪不得旁人了。”
“芸儿。”老者轻笑一声,伸出右手止住少女的动作,缓缓起身,“他说的确实不假,要不是这至宝紫气亭强锁真元,为师早已消散于世。”
老者右手已松开刀柄,但长刀犹立,如一杆鲜艳的绿色大旗,英武老者转而面向李牧遥开口道,“你家先生,说不得是位故人。可否告知姓甚名谁?”
“凌落河。”李牧遥低头恭敬答道,简洁明了。
英武老者静止思索片刻,无奈地轻轻摇头,似乎并不在记忆中,但转而却一笑,“凌落河,好名字,九天银河垂落,大手笔。”
老者沉浸在思绪中,慈祥却又十分锐利的眼神开始打量起眼前的年轻人,疑惑道,“资质平平,武艺平平,说吧,来寻我何事?”
李牧遥将黑风寨的事如实相告,并也明确表示了希望能得到青龙尊者帮助的念头。
英武老者抚须轻叹一声,“果然大乱将至,可惜这紫气亭虽能续住真元,却也是画地为牢,我出亭之后,至多只剩一日光阴罢了。”
“师父,万万不可!”绿衣小姑娘轻呼出声,带着哭腔。
老者思绪一动,轻笑一声,“后生,老夫虽尚有一战之力,可这一战却定然不能如此寂寂无名,我自己自然不可帮你,不过,老夫心中倒是确有一念,你可敢做个赌局?”
李牧遥脸上生起些苦涩的笑意,自出青桑,这一路行来,何时又不在赌,少年果决答道,“晚辈自然可以。”
老者右手翻上,凭空出现一枚玉符,握于手心正色说道,“老夫可答应助你三次,芸儿出林助你剿匪算一次,此玉符可助你调御风军一次,第三次,由我亲手助你,何时何地,由我而定,三次相助,需换一场十年内极西处的焚天城观礼,可好?”
说罢,老者伸手笑意盈盈地看着他,等待着眼前年轻人的答复。
李牧遥不带丝毫犹豫,恭敬作揖道,“晚辈谢过尊者,牧遥应下了。”
虽然李牧遥心里对如何去焚天城什么概念都没有,但眼下之事急于一切,若眼前都过不去,何谈十年。
“好,好,好。”英武老者一连三个“好”字,快意至极,“少年郎本当如此。”
老者将玉符抛入少年手中,触手的刹那,一缕青丝渗入身体,迅速沿经脉游入心房,带来缕彻骨的寒意。
“去吧,芸儿,正好带师弟们去练练手,老夫还没老到需要你们成天守着的那天。”老者言辞温和,却并无半分商量余地。
说罢,又坐回棋桌之前,右手复握刀,合上了双眼,“后生,莫怪老夫没提醒你,十年约至,若不至焚天,心脉即碎,大罗金仙也救你不得。”
绿衣少女芸儿对着老者深作一揖,便是回应,转过头狠狠瞪了李牧遥一眼,方才而去。
待两个年轻的身影消失,老者望向天空,呢喃道,“添把柴火罢了,两个赌约,一个十年,围城之局,亦如当年。凭谁问,尊者老矣,尚能饭否?”
老人爽朗而笑,似是真的很快意。
李牧遥牵着小黑马准备返程,想到终于有了援兵,心情莫名轻快了许多,嘴角挂着压不住的笑意。
绿衣少女还是对他不太搭理,交待他只管前行,他们便在身后,杀敌之时,他只管前冲,他们自会出现。
李牧遥本想问他们有多少人来着,见绿衣少女瞄着他时,几次不自觉地轻触刀柄,便赶忙止住了话头。
出谷之时,李牧遥几次回首望去。
昔年的黄枫谷,今已一片深红,落叶繁多。
但有些英雄,从未迟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