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日之后,李牧遥回到了张兰镇。
小黑马脚步依旧轻快,离约定的十日之期还剩两日。
这一路,李牧遥思索良多,主要是如何才能将黑风寨匪人彻底地斩草除根,期间少年几次回头想看身后跟随的人影,但除了感知到一些远处的草木异动,几乎毫无收获。
高手果然是高手。
当天夜里,李牧遥独身入镇,与林大义、顾家兄弟及张家家主在张家宅内秉烛夜谈。
酉时过后,顾家兄弟先行出门而去。
至亥时,林大义和李牧遥也同时出门,出门后却是往不同方向而行。
张家灯灭,徐风渐起。
第二日清晨,一伙队伍,整齐两列,背靠黑水河列阵,为首的正是林大义。
此刻的他,正扯着破锣嗓子在问候黑魁家人,整个队伍约摸近百人的样子,与之前不同,这支队伍清一色的手握暗青色长矛和半人长盾,除了破口大骂的林大义,整个队伍平静至极。
队伍身后,湍急浑浊的黑水河河水翻滚,满是肃杀之气。
这个阵型的优点十分明显,背靠奔流的河水,骑卒无法正面冲阵,缺点在于自身也无法有效地向后撤退。
此乃破釜沉舟之举。
也就是说,若是此次败了,便再没有卷土重来的机会,这近百条人命,也将皆付于滚滚河水,故而此时其余人的静默,自可理解。
叫骂了半个时辰过后,黑风寨门徐徐打开。
黑压压的人向外涌来,开始于寨前列阵,片刻之后,阵型拉开,步卒两百余人,骑卒依旧是那近五十人,那日之战,黑风寨并无大的实质折损,反倒添了几匹没能来得及撤去的战马。
黑魁肩扛大戟跨着一匹高大矫健的深棕骏马,慢悠悠地走出,颇为怡然自得。
迈出寨门时,大戟划过门下悬尸,割出丝丝黑血,流于戟上。
黑魁挂着嘲讽的笑容缓缓踱步至阵前,开始高声回应,“我说,这尸体你们可还认得?这才十日而已,血犹未放干,你们便急着前来送死,这是何苦呢?”
说着边在阵前游弋起来,“要我说,不妨加入我们黑风寨,咱们兄弟一起杀往那张兰镇,钱财咱们兄弟们五五分账,昔日那些不正眼瞧你们的姑娘,也尽入咱们胯下,岂不美哉?”说完便肆意地放声大笑,并狠狠咽了咽口水,显然此事,不管对方信与不信,皆是他的真心所言。
一见此势,林大义并不示弱,虽隔着远,喉咙却如打雷一般,“自然可以!你家老母不知年方几何?不妨先拿来给兄弟们掌掌眼?”
说完回头望向众人,也大笑起来,“算了算了,看看你这模样,说不得是你家老爹跟哪头野猪私通而来。”
“哈哈哈,既然一心求死,那便遂你愿。”黑魁阴森回应道,转头压低了几分声音,“老三,带人压上去。”
“得令。”一个脸上五官颇为方正的绿衣汉子抱拳呼喝一声,“小的们,随三爷杀人去。”
两百人的步卒方阵小跑着前压而去,一字展开后向西北缓缓逼近,并非直接冲阵,而是要封住那支队伍唯一的后撤之路。
步卒方阵前压百步之后,黑魁继续指挥道,“老四,带着弟兄们快马迂回到南方准备策应,这胖子这么嚣张,肯定有诈。”
“老二,叫里面的预备队候着,随时准备听我号令。”
一道道命令先后落下,毫不停滞。
黑魁虽是个贪财好色的穷凶极恶之徒,但绝不属于脑子一根筋的蛮干莽夫,刀尖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打仗的心机那也是相当深沉。
转眼,黑风寨的步卒方阵已压至五十步内,林大义一声大喝,“兄弟们,跟我上!”说罢提着长刀长盾便率先冲去,距离黑水河三十步处与匪人短兵相接,双方互相抵住一线阵型,匪人人数稍占优势,但一时间却也讨不到太大好处。
就在这时,一声高亢号响,东北坡上方向,一骑冲出,顾寒松一马当先,身后跟着狂奔而来的五十步卒,五十人手持木盾,轻装简行,迅速逼近,正是朝黑风寨方阵后方包去,显然是断其退路,与林大义形成两边合围之势。
只见那名叫老三的匪人见此情景竟丝毫不慌,一声大喊指挥起来,竟是不打算拉开被合围之境,前压阵型迅速收缩,五十人立刻回头迎上顾寒松的队伍,“小的们,给三爷顶住了,四爷的骑兵马上就到。”
双方步卒队伍转眼僵持,黑风寨一方被两队人马挤于黑水河畔,阵型被缓缓压缩紧逼。
“来得好”,带头的老四见顾寒松冲出瞬间其实便开始观察,看到只有五十余人后,轻笑一声,“可惜了,都不够下酒的。”
只见他扬起手上大刀,重重挥下,策应在南方的五十骑开始策马狂奔,准备冲击包夹而来的阵型,只要先吃掉这背后的五十余人,剩下的那些,就是瓮中之鳖。
大风将起,长枪悲鸣。
南方百步之处,炸雷般的吼声传来,“哪里去?!”三十骑凭空般卷沙而来,正是顾寒岩,他带着这三十人早早地便埋伏于极风坡低谷之中。
五百步外,人马皆卧!
赌的便是这黑风寨五十骑冲锋之时!
只听到顾寒松的号响,这三十骑便立刻起身狂奔,要的便是,此时此刻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其实,这三十骑除顾寒松外,皆为张家商队的家丁护卫,显然,张守仁也在以家族仅剩的基业来博这一战!
书生亦有三尺怒!
此时黑风寨骑队虽然依然可以选择先冲击阵型,但结果就是很可能被这三十骑咬住屁股,成衔尾追杀之势。
而老四是万万不敢拿着黑魁的骑军家底去赌的,于是老四立即带着五十名骑匪由东北向拉一个大圈开始掉头,老四自己深知只要拉开合适距离有角度与南方侧面的三十骑正面对上,他有信心以十五人以内的代价吃掉这三十骑。
战场瞬息即变,几个队伍的博弈调动其实只在弹指之间。
突然又一阵密集的马蹄声起。
林大义眼神凝重地盯着前方,那天压垮他们的最后骑队又已潮水般涌出寨外,当头一骑正是黑魁,他眼神凶厉,要以同样的最后一颗巨石,压垮这些他眼中这些道貌岸然的正义侠士。
黑风旗舞,呼啸而来。
就在所有人视线或焦虑或兴奋地盯着黑魁之时。
一声雄浑之声如洪钟大吕生生地在天空炸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极风坡极高处,白衣虚影,拔地而起,足有数十丈之高。
虚影右手握枪,拄地而立,英气勃勃,衣袖翻飞的身影,犹如枪仙临世!
此声破空而来,直击心神,震慑得所有人都后退两步。
这白衣白枪,一如当日!
黑魁也是身体一怔,却立刻狠上心头,对着白影叫嚣道,“装神弄鬼!可敢现身一战!我这大戟,专杀仙人。”
白衣虚影仿佛听见一般,倒持枪身,御空临近,阵阵白雾向枪尖汇聚,一阵快意的笑声响彻天空,“黑魁,你这无知匹夫,焉知何为风流?天下浊浊,总有人肩扛正道。”
说到此处,白影缓缓合上双目,“吾与天地同悲喜,春风为其鸣不平!”
众人听闻这九天云霄之声,皆是身形静止。
四月春风,携雪而来!
草木沙石,焉敢抬头!
白影步步逼近,银枪前指,一人一马逐渐显出身形,那人青丝与华发风中肆意张扬,与疯魔一般无二,不是李牧遥又是何人!
少年嘴角弯曲,眼神冷冽,大喝道,“匹夫,你可知人间四月,如何落雪!?”
话音刚落,一声声鹰唳声自北而来,由天垂落。
御风军至!
“吾乃八荒之矛!八荒所指,御风所至,破!”
二十余道青影,如雨坠人间!
直接砸向黑风寨各阵,落地刹那,片片银白刀光透阵而出。
秋风扫落叶。
黑魁背后,一个绿衣少女轰然将两骑踩入地面,两条马尾辫随风摆动,少女反握长刀,直勾勾地盯着他,还是那副轻蔑的表情。
黑魁见势不妙,大戟猛拍身边两骑马背,两马吃疼之下,直直向前跑去,迎向少女。
黑魁猛拉缰绳,一个眼色,周围五骑迅速跟随调头向北方密林深处狂奔而去。
招上了这堆瘟神,只能扯呼!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正在这时,一个白衣身影无声无息,奔袭而至,白影携狂风压面而来,一人一枪,笔直地向那黑色小山般的身躯撞去。
小黑马狂暴至极,双蹄离地而起,直接踩翻那头高大骏马,那个少年整个人腾空,持枪飞扑而去,枪尖穿黑甲左臂而出,将其牢牢地钉入地面。
下一刻,少年直接坐于黑魁身上,双拳如暴雨般直击面门,黑魁躲闪不得,仅剩的右拳乱舞,生死之时,只得搏命,即便这般田地,势大力沉的拳头却也砸破少年额头,一下又一下,胡乱地砸在少年身体各处。
少年口吐鲜血,脑中嗡鸣,却丝毫不管不顾,黑血覆面,长发乱舞,如野兽怒吼着,双拳魔怔般地重复着猛砸的动作。
身旁人看去,哪还有半分少年的模样,就如修罗临世一般,四周人这一刻竟都停下了身形,呆立着,看着这个疯了的背影,无人敢去拦。
绿衣少女见此情景,嘴角也微微抽搐。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小黑马侧面挂着一个胖子,向此处急急冲来。
胖子飞扑下马,这才堪堪将少年抱住,他看着少年身下那具面目全非早已没了呼吸的身躯,不停地在少年耳边重复道,“李兄弟,结束了!结束了!你看,快看,他死了,真的死了!”
此时的少年几次挣扎着前冲过后,这才犹豫地停住了不断前扑的身形,少年全身不住地颤抖着,两眼赤红,双拳已血肉模糊。
哪还有半分林大义认识的昔日文弱模样。
少年踉跄站立,直直向寨门处走去,众人帮一起割开那寨门前悬着尸体的绳索。
少年抱尸站立,墨血沁白衣。
李牧遥仰头朝天,血泪遮面,唇动却无声。
片刻,精力终是耗尽,重重地后仰倒去。
朦胧中,一位剑眉的灰袍少年郎满身意气,身负木枪,挥别家乡,一袭素雅温婉的身影,于家乡拱桥,为其送别,那一夜,水月之中皆是白影。
往后年岁,灰衣成白绸,木杆换银身,少年郎最悔的是,当时未能再多看几眼,于是,越来越多的思念,均化为了故乡的白雪。
春风四月。
白雪落他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