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所不知的是,那天,李牧遥去而复返,枯坐黑水河,问道于心。
这一夜,少年半头青丝成白雪。
“酉时他们拖尸而行,拿他作乐,尘沙四起。
戊时他们悬他于寨门,褪他衣物,银枪挑之,如落叶撒风中。
亥时他们寨中饮酒,大庆盛功,火光冲天。
子时他们酒足淫欲起,肆意轻薄掳来女子,只觉良宵苦短。
丑时他们醉酒而歇,席地而卧,畅快至极。
寅时万物皆静,我心问天地,却无语无声。
卯时日复起东方,晨风拂我青丝,如仙人抚顶,无情无念。
可,陈尸犹在,墨血染银枪,世间风流,怎可如此。
这凌乱之世,正气何在,浩然何存,一介凡胎,资质平平,无一拳开天,无一剑断海,又当如何。”
张家楼外,满脸憔悴的李牧遥徐徐走至门前,张家大门被泼上了红漆,几个砸碎的破碗杂乱地散落地上。
李牧遥轻轻叩动门环,张家老管事轻拉开一条小缝,战战兢兢地打量着,看到李牧遥的瞬间,先是一怔,继而有些颤音地说道,“侠士,行行好吧,我家先生是真的不知啊,他自锁于房中,至今滴水未进,你们莫要再…”,未说完便眼眶一红,以袖掩面,哽咽地低下头去。
“老先生放心,我自然知道非你家先生所为,我来是与你家先生说些下一步的正事。”李牧遥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平静。
老管事犹豫片刻,抬起头,仿佛用尽全身气力去打量着少年。
少年双眸赤红,对视而去,除了些难掩的疲惫,心如止水。
老人半晌后哀叹一声,似是终于放心,拉开了门,在李牧遥进入后,朝门外张望两下便匆忙关上。
老管事跟在少年身后,这时方才留意到李牧遥的变化,忍不住问出了口,“孩子,你头发…”。
“无妨的。”李牧遥笑容和煦,轻声答道。
老管事不知如何应答,苦笑着重重地点了两下头,引着李牧遥往里屋走去,院中假山青竹犹在,只是一片安静,在当下,显得落寞至极。
走到院深处一个房间门口,门上老漆斑驳,老管事朝里面轻声道,“老爷,有客人,是前两天来的少侠。”
说罢,老人并未等任何回应,朝李牧遥颔首苦笑后便径直离开。
“张先生,我知你并非因众人误会而如此,先生只是自责罢了,其实,先生大可不必如此。”李牧遥踱步门前,声音和煦温暖,颇有些自家先生学堂授课时的意味,“世间不平事如此之多,我辈并非已知能平才相助,而是大多只为胸中一口浩然气罢了,虽一次不行,还有千次万次,欧阳大侠本可自救,却依旧选择助我等离去,就是深知浩然之气乃天下众人之气,非一人之责,而今匪患犹在,当平之事尚未得平,望先生也切莫消沉。”
李牧遥说罢后负手立于原地,片刻后,房间门却缓缓地被拉开,中年儒士一步踏出,清瘦而憔悴,仿佛被凭空夺去了数载的岁月,张守仁眼神泛起些明亮注视着少年说道,“李先生,此话可是真心所言?”
李牧遥莞尔苦笑,“先生当不得,话自是真心。欧阳大侠虽去,我辈犹在,浩然即在。”
李牧遥说着转身徐步迈步入院中,“我先生曾言,青龙尊者便居于极木渊,张先生可知身于极木渊具体何处?”
张守仁跟随迈出房间,抬头思考,“我听父辈说,此地往南五十里有一处黄枫谷,里面藏有座青龙堂,前些年往来有些侠士说远远见到过,真假便真的不知了。”
张守仁皱起眉转头盯着他的背影,“怎地?你要去寻那青龙尊者?他可已是许多年未曾出世了,据先辈说,从前的那一战已耗去了他后半生的大半精气。”
李牧遥点了点头望着远方,说道,“是的,欧阳大侠的仇须报,我亦有十年之约需走,青龙尊者能见的话,我是如何都需见的。”
张守仁看着眼前年轻人的背影,仅是两日未见,这个背影便多了许多莫名的沧桑和坚定,儒士缓缓说道,“可我听传言说,所谓的青龙尊者实则乃八荒灵气所化,那一场大战之后,虽击退了敌人,但八荒灵气受了重创,青龙尊者便从此隐于八荒,不能再问世事了。”
说到此处时,张守仁突然有些黯然地摇了摇头,“要是青龙尊者真的还在的话,不至于此。”
“一人之力,终难扫天下之尘。” 李牧遥无奈说道,伸手搭于儒士肩上,“张先生,我知你现在处境很难,可有些事还是需要拜托你去做,十日之后,我若得幸返回,便是与那伙贼寇再次决战之时,在这十日,我需要你重整人手,务必要来路清白,明日,大义便会来助你处理。”
说到“来路清白”四字时,张守仁双拳紧握,眼神瞬间黯淡,仿佛戳中了心中痛处。
李牧遥见状在张守仁肩上轻拍两下,轻笑道,“江湖儿女,生死在天,欧阳大侠来时风流,去时快意,张先生也莫要过分自扰。”
说罢,李牧遥便转身深作一揖告辞,“那便劳烦先生了。”
张守仁迅速回礼,久未起身,他什么也没说,但李牧遥在他的眼神中已看到了答案。
读书人若当真有了风骨,岂是如此轻易折弯。
李牧遥转身前往客栈,未至房门,便听到了雷鸣般的打呼声。
李牧遥重重推开门,顿时屋内浑浊的空气夹杂着浓浓的酒气扑面而来,林大义听到动静,一个“胖鱼打挺”便翻起了身,一杆长枪霎时便握入手中,李牧遥愣了一下,这胖子身手之快,都没留意何时拿的枪。
“是你啊,我还找你来着,怕你想不开。”林大义一看是李牧遥,顿时心弦松了下来,把枪默默靠在床边,人也瘫软了下去,仰面对着屋顶开始絮叨起来。
“牧遥啊,我是把你当兄弟的,这事啊,你别管了,我已经想好了,我打算大醉三天,然后带上几位壮士,夜袭黑风寨,杀了那个天杀的黑魁,到时候我估计也得交代,你拿着剩下的银两去我家带上阿蝶,告诉她大仇已报,好好过那余生便是,她不必非念着我,还有啊,你跟她说时记得严肃些,不然她万一不信,我就白死了。”
林大义说罢停顿了一下,翻身对着墙,幽怨地补了一句,“便宜你了,他爷爷的。”
李牧遥靠在椅背上听他絮叨着,不由地苦笑出声。
“跟你说认真的呢,你好好记下,对了,你还得记得给刘婆婆多驮些米回去。”林大义依旧说个不停,仿佛在交代此生最后最重要的事,“你记得跟我爹娘也说一声,说一声就行,我在那就在那了,你可千万别犯傻,人嘛,死都死了,在哪都一样,我不在意这些。”
“我要去寻那青龙尊者。”李牧遥在他说话间隙间穿插道。
林大义开始并未察觉,还在喋喋不休,猛地反应过来,“找谁?”,说着坐起身,胖脸凑过去,开始四下仔细打量李牧遥,这才留意到李牧遥的半头白发,“呀!你这是怎么啦?碰见女鬼被吸干啦?我们村老人以前就说过,荒郊野岭的漂亮女子要离远一点,她们都在那等着吸人阳气呢。”
“放屁。”李牧遥粗暴地打断他,继续说道,“我去黄枫谷,去找青龙尊者,看有没有救兵可以搬,要是青龙尊者看我骨骼惊奇,给了什么传世密学的话,也是条路。”
少年说罢细细想了想,呢喃道,“估计这条路概率不大。”
“你这两天别他娘的喝酒了,张家家主明天开始召集人马,你去帮他,看着点人员来源,我十日后,回来之时,即是大战之日。”
说到此处时,李牧遥极其严肃地盯着他,眼神坚毅而凌厉。
林大义莫名被盯着有些发毛,悻悻然道,“那你可得准时着点,别跟路上女鬼再纠缠上了,你要回来晚了,我还是按原计划,就带人夜袭了。”
“放心,十日后,晨曦之光处,必有我影。”话音未落少年便疾步夺门离去。
最后那几个字,是从门外渐次传来。
林大义一个愣神,少年已经消失在了门口。
林大义皱着眉望着空落落的门外,有些恍惚。
今天的李牧遥,背影真他娘的像个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