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州平乱当夜,谭谊便提上酒肉入监牢探视楚毅,并按住马氏兄妹,让二人隔墙听音。
监牢里仅一盏枯灯,照映楚毅一双鞋底,谭谊使人解锁入内,投入灯火之下。
“楚公,何至于此?”谭谊惋惜道。随即便摆上酒肉,为楚毅斟上满杯。
“成王败寇,理所应当,谭公不必伤怀。”楚毅提杯,一饮而尽。
“想当初起义之时,楚公是如何毅然决然,又是如何慷慨解囊,众兄弟不敢相忘。”谭谊亦饮下一杯致以敬意。
“楚某当初起义是为萍州一方百姓,而后接受朝廷招安亦是如此!”楚毅抬眼遥看铁窗之外半明月色道。
“朝廷无道,丧权辱国,横征暴敛,民不聊生,惟有揭竿而起,百姓方有一线生机。这不正是我等举事之原由吗?”谭谊慷慨激昂道。
“敢问谭公,我萍州府现下存粮几何?”楚毅转头盯向谭谊,淡然问道。
“尚可支撑三月有余。”谭谊回道。
“三月之后呢?”楚毅冷笑道,“起义之初,我主粮草之事,如公所言,我曾倾尽所有,然征得粮草亦不足百万石。如今白露之期已过,萍州府内已无粮可征,下回粮食收成之期远矣。我请问,届时萍州义军数万之众何以为食?难不成一如山野绿林,巧取豪夺?就算众人节衣缩食,熬过去,谭公,你以为下回你又有多少余粮可征?你且去村野田头瞧上一瞧,可有农夫耕作?无人耕种,焉有收成?”
多年旧识,谭谊相信楚毅心中装有黎民百姓。今闻楚毅连环相问,谭谊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正思量,只见楚毅复又饮下一杯酒,继续说道:“公问我为何接受招安?招安即可弥兵罢战,与民休息!毅本愿众军解甲归田,事农桑,牧牛马,莫使天下有闲田而已!且朝廷亦允我萍州三年免赋,岂不是莫大善事?”
楚毅本为萍州士族大家,深知一方水土养一方百姓,惟愿天下太平,使耕者有其田,百姓安居乐业。然战乱一起,人人揭竿而起,致使田地荒芜,百姓流离失所,岂非本末倒置?
谭谊细细听来,不禁有些感佩,然亦暗笑楚毅过于鼠目寸光。一场变革已然来临,避无可避。战争乃暴力,暴力必然带来阵痛,如剔肤见骨。然腐坏不除,又怎可保后世太平。
事到如今,谭谊亦不想再做争辩,他此来亦不为辨明是非。
“楚公有此宏志,谭某感佩,然马督军与公情同手足,公又怎忍加害之!”谭谊质问道。
“哎——”楚公长叹一气,才道,“若非马兄弟执意会盟,欲陷萍州以死地,我又怎忍加害于他。我与他相识多年,我也曾数次劝谏于他,亦于那日议事之时否决会盟提案,谁知忽然冒出个孙谢!若要说害我马贤弟者,那孙谢亦难逃干系。”
谭谊轻叹一声,心下暗呼无奈,这楚毅至死仍欲挑拨离间,失了风度,已是无药可救。
“然督军此次会盟,随行皆是左右嫡系。哦!”谭谊佯做恍然大悟状,“二公子!”
“你既已知晓,何必还多此一问!”楚毅复又自斟一杯饮下。
“原来你早已安排好!那日你故作无奈,遣二公子随侍督军左右,原来是一杀招。”谭谊诈计得逞。
“二郎此行只保万一而已!”
“既然毒计已成,又何故欲置马督军唯一子嗣公子马辉于死地?”谭谊怒道。
楚毅仰天长叹,良久才道:“已势成骑虎,不得不为!——好在辉儿无恙!”
事已详实,谭谊心中早已了然,不过是让马氏兄妹亲耳听到而已。随即,谭谊便遽然站起,将欲出牢门,却是去而复返,从袖中取出一枚药丸递于楚毅,转身便往牢门外去,忽又站定,背身道:“你我既已殊途,此生再不复见。”说罢,方决然而去。
楚毅已然会意,凭空作揖拜谢,老泪纵横,再饮一杯酒,猛然吞下药丸,仅片刻便七窍流血而亡。
而马辉本欲将那楚毅五马分尸,不想军师已然自作主张,却也不敢多言,只得将楚毅尸身抛至乱坟岗泄愤。楚氏一门,尽皆被马辉下令格杀,马莹儿仍欲求兄长饶楚大公子一命,却被马辉愤然拒绝,谭谊亦劝阻无果。
徒增杀伐,于事无补,于己无益,非明主所为。谭谊有些心冷,故而渐生退意,只是可惜一生所学恐无用武之地,只得借酒消愁,直至一日李树来访,方解迷津。
谢治率军返回兴州城,安置妥当,即便履行前诺,全军大宴畅饮三日以作休整。三日后,复明令战时禁酒,违者军法处置。
兴州之战亦令三千军实力大增,一得飞龙马场,二得两万降卒。谢治遂亲自改组三千军:百骑设校尉,百骑下十骑一吏,五骑一长。五百骑设偏将,三千骑设左右将军。
另沿袭当年广陵军制,择全军优异者三千入编龙骑军,自然由刘芝统领,刘芝险些落泪。原三千军众人亦无不感佩统帅谢治,不过两月,果然生出许多校尉。
一月后,由萍州督军府发来马少帅嘉奖令,封孙谢为兴州节度,并授节制李字营之权。李林则升任李字营主将。为表兴州拥护少帅之心,谢治虽不舍,但仍遣使向萍州督军府赠送良驹千匹。
李林大喜过望,一如其兄,丝毫不为居于人下而不甘,却为跟随明主而自喜。
“兴州虽小,然将军亦是一方诸侯,他日定可展将军宏图之志!”李林贺道。
谢治却不知是喜是忧,数月之前,他还在为逃脱追杀而苦恼,如今却已是手握重兵。玉儿如何?仇人安在?终日奔波,谢治险些忘了那三路探马!
一去两月之期,刘仓最先返回萍州,得知自家主帅已驻地兴州,便又一路北进,于兴州节度府内,将帅再次会和。刘仓身后,紧跟一支骑兵小队,一路护送其穿州过郡,而为首将官正是谢运!
“末将来迟,望大帅恕罪!”昔日虞侯当前,谢运噗通跪地便是一拜。
刘仓早已将三人北地之事悉数告知了朱续与谢运等寿阳诸将。果如朱续所言,吉人自有天相。一切安排停当,刘仓、谢运便领一队人马入萍州,又获悉将军神兵夺兴州,众人虽惊讶,但一想若是虞侯,亦非难事。然则入兴州之前,刘仓再次交代诸兄弟,见虞侯只呼大帅,切不可泄露虞侯机密。
谢治大喜,忙将谢运扶起,自山阳郡一别,算来已近一年光景,自是感慨良多。
“诸位,这位便是本帅昔年旧部谢运,亦是一员猛将,往后既为同袍,当同气连枝,不分你我!”谢治向三千军诸偏将介绍道。
诸将则纷纷与刘仓、谢运见礼。“昔年旧部”!诸将愈来愈敢自家主帅绝非凡俗。
寒暄已毕,谢治便散了众人,自携刘芝,刘仓,谢运进后院详谈。
谢运回道,朱续虽不善军事,然却颇通政务,寿阳逢战祸不到一年,便在朱续治理下已恢复生机,相信假以时日必可为大帅助力。
谢治观部下神态,饱满精壮,不似他与刘芝、刘仓这般沧桑,便可知寿阳无恙。
“如此甚好!”谢治笑道,“朱续之才,我素来知晓。今留寿阳一脉,亦可为我南下根基。”
“朱兄也是这般说。时下寿阳有广陵子弟八千众,暂无战事,我便随刘仓前来先于大帅帐下效力。他日若需南下,我等再返寿阳不迟。令依朱兄之计,我已沿途留有广陵暗探,以作察查通信之用。”谢治遥指门外一行,又道:“此间兄弟皆是各中好手,特带来随侍大帅左右。”
“也罢,我三千军正是用人之际,你与刘仓先各领三千降卒操训武备。周人朝堂动荡,正好给我等喘息之机。”谢治道。
“还有一事要向大帅禀报?”谢运忽然想起,“启德太子王甫新立太子妃,乃越地凤阳郡主,名曰邹玉。”
“啊——”谢治猛然拍案而起,大呼一声,余音震天。玉儿,怎不等我?谢治瞬时失魂落魄,颓丧不堪。谢运不知何故,唯刘芝、刘仓知晓一二,遂默然拉谢运退下,关上房门。只听得房间又是阵阵呼喊,亦有摔杯拍案之声,久久不停。
王甫?一个痴儿,如何能配玉儿?玉儿,你又岂是那贪恋富贵权势之人?谢治闭门三日,百思不得其解。
复月余,建安探马返回禀报:南朝太子妃得启德帝眷佑,主东宫事宜。启德帝另赐予痴太子辅政之权,丞相南公辅佐,得百官拥戴。庐陵陈氏父子暂无动静,桓公亦是,三人行事诡秘,无法跟踪近身一探。旧时陈国公府已被收做皇家别苑。
凭玉儿乖巧之能,讨得启德老儿欢心绝非难事。然则若非玉儿自愿,又怎会曲意奉承?谢治心念道,丝毫不为昔日府邸被占而恼怒。
再一月,越地探马跋山涉水而返报:先越王遇刺薨逝,世子冲继位。行刺之人乃昔日山阳广陵君麾下大将,已被世子冲当场击杀。越人向南朝请封,凤阳郡主和亲建安,启德帝亲赐玺绶。
使者另带回越国太常回函,上片言道:南军压境,越人无力抗争,惟以公主和亲方解危难。先王薨逝离奇,却已死无对证。下片道:庆幸君上无恙,盼他日君临越国。
原来如此!启德老儿,你我又添新仇!谢治猛然一拳捶落八仙桌上,桌脚应声断裂。
而谢治只恐无缘再见启德帝。无他,唯恐皇帝天不假年。
高墙下,青草地,百花争芳艳。建安皇城御花园内,景色宜人。然赏花之人启德帝却日渐衰微,仅是略感风寒便卧榻三日将息。
太子妃邹玉心下焦虑:
皇帝必须死,但不是现在。太子羽翼未丰,手无权柄,恐落得北朝二世之境遇。
皇帝不可自然死亡,他必须死在玉儿手中,为自己,亦是为治哥哥。
故而每每皇帝卧病,邹玉必自请侍疾,伺候参汤,衣不解带。
启德帝大为感动,未曾想自己已至暮年却能享天伦之乐,又想到之前南公所指,遂下旨斥责陈氏不敬储君之罪,责令禁足七日自省,夺陈禄御史大夫之职,以御史中丞领大夫之职。
邹玉在侧,片言不语,默默落泪两行。
启德帝宽慰道:“太子妃往后若再有委屈,即刻来回父皇,父皇自会替你做主!”
“为社稷计,为太子计,还请父皇务必保重龙体。”邹玉哽咽道,“太子身边几无堪用之人,玉儿只怕……”
“太子妃莫急,朕已有安排。”
来日大朝会,太子一如往昔幽居宫内,众臣皆习以为常,然此次朝会却不比往日。众臣抬眼龙座之下,竟是太子妃侍立在侧。
“今日叫大起,仅一事,需向众臣工明示。”启德帝略微清嗓道,“朕近日身体抱恙,病势绵延,唯恐有误朝政,故自今日起由太子监国,丞相辅政。太子妃温良贤淑,蕙质兰心,朕特赐金牌令箭,如朕亲临。敢有不敬者,赐先斩后奏之权。退朝!”
众臣愕然,片刻又哄作一团,正欲启奏,却见龙座之上早已空空如也。
东宫殿内,早有宦人向太子报喜,恭贺太子监国。太子王甫面无表情,只问向宦人:“玉儿归否?”宦人答,已出大殿,正乘辇回东宫路上。
丞相南公率一干臣工随行太子妃身后,皆是南渡旧臣之后。自是皇帝授意,南公安排,意在组建太子亲政班底。
“相伯,玉儿不知所言是否合适?”邹玉问南公道。
“太子妃请讲!”南公作揖道。
“太子监国第一道喻令是否应该令桓公交出巡防营指挥使一职,交由相伯属意南渡旧将为好?”邹玉试探道。
“小步快走!太子妃真乃女中诸葛,胆识过人。如此一来皇城内外,京畿防卫皆可控于殿下手中,自是极好!”南公捻须笑道。
“玉儿亦是战战兢兢,惹相伯笑话!”邹玉娇笑道。
“有太子妃从旁辅佐太子,老臣亦是心安!”说罢,南公便率众臣退下,各奔差事而去。
辞别众人,邹玉这才落回太子身旁,柔声问道:“太子今日可好?”
太子与太子妃相视一笑道:“玉儿在便好!”说话便一把抱住邹玉腰身,将脸埋进邹玉怀中。
“玉儿想吃冰糖葫芦了!”邹玉轻轻抚慰着太子,说道。
太子立刻站起身,飞奔至殿门口大喊:“玉儿要吃冰糖葫芦,快去给我取来!”
邹玉端坐于案前,冷冷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