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日将晚,屋内闷热,院子里倒是凉风习习,池面碧波荡漾,山头那最后一点日光折射在水中斑斓流转。
少年缓步而轻松地跨进院内,随手擦去被清风吹拂起的鬓发,双眼如璀璨星辰,闪烁着俏皮与机敏,与正午时的模样判若两人。
一进门刚好望到院内坐在池边正半眯着眼泡着双脚的老李头。
“嘿?老李头,舒服滴很呐!”少年双手后背,学着老李头平日里的模样老气横秋道,双眸一闪一闪地,仿佛有些收不住那些藏在眼底的笑颜。
刚过四十的老李头,或许是常年风吹日晒的缘故,皮肤松弛且干皱,看上去更像是已至花甲的模样。
听到院门处传来的动静,老李头眼皮稍抬,皱纹堆积的脸庞下,那嘴巴都快滑到了耳边,冒出了两排参差不齐的黄牙,宛如公鸭般的嗓音从老李头口中传出。
“嘿?萧家小子,刚到书院就去会小相好儿啦?”老李头一边打趣着眼前的少年,一边用充满老茧的手狠狠搓了一把泡在水中的脚丫子,转而又凑到鼻子前细细品味。
少年倒是翻了个白眼,如果姓徐的那家伙算是的话,那老李这么说也对。
撇了撇嘴在老李头身边席地而坐,半仰着面瞅着远处山间的斜晖。
“老李,院长呢?”
“总归是棋盘上的那点事儿,瞎研究呢。”老李头朝一侧的房殿努了下嘴。
“噢…”少年显得有些漫不经心,自打他跟随着院长与老李头返回书院之后,便是一直在院长苑之中与老李头挤在一间房间内。
老李头从池内抽出双脚后盘到了一起,看着仰面怔怔的少年吧唧了两声嘴后,顷刻沉默。
“嘿…想家了吧?”老李头搓了搓脸上干巴巴的皱纹,眼前这娃多半也是个苦命的孩子。
不过应该也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吧,完全忘记了过去的烦忧之事又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怎么说呢,想家也得先知道家在哪儿您说是不是…”少年喟然长叹,对于他来说自己的躯体此刻就像一个空荡荡的外壳,被命运抽走一切。
好比明知自己存在于昨日与前天,可始终不记得那时的自己到底是谁,又在哪里,让人感到莫名的心烦与迷惘。
“嘿?唉…”老李头也跟着少年般叹了口气。
一老一少两道身影,随着山边余晖淡去而渐渐拉长,夜色渐次爬满了陶钧书院。
陶钧书院,成建于嘉惠百年,仅十余年的光阴并不影响其为风临国第一书院,也不影响向朝堂各部输送的中坚血液,更不影响陶钧书院在朝堂之上的言重九鼎,即便书院坐落在洛霄城南郊。
而作为陶钧书院始创之人—院长李辅堂,此刻正坐窗下晏然自若地拂拭着手中棋子,如同冬日里的松柏矗立在风雪之中,沉稳不屈。
默默打量着棋子上愈发明显的纹理,犹如岁月日复一日留给自己眉间的那片褶皱。
不过平日里那刚毅而坚定的面容此刻却充斥着些许迟疑,视线透过门窗看向坐在池边的一老一少两道身影,有些不太确定自己先前的抉择是否正确,将那名少年带来陶钧书院。
……
“住的还算惯?”
醇厚的中年男人声音自身后响起,一老一少两道身影连忙起身,老李头面带平日里标准的谄媚笑容,挺着那副好似一贯佝偻着的身背,小跑到院长身侧等候差遣。
“回院长,一切都挺好的。”萧玖认真寻思后,不紧不慢地说道。
初到陶钧书院至今,已过近三个月,这期间一切都被院长安排的很是妥当,要说也没什么不好,可是总感觉有些…空荡荡的。
李辅堂如同看出了萧玖心底的情绪,走到了萧玖身边,看着眼前这个约莫十二岁的少年,嘴唇微动,却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轻拍了几下小家伙的肩膀。
萧玖的思绪突然勾勒出了另外两道同样爱拍自己肩膀的身影,正是他到陶钧书院三个月以来结识的新友,但是应该也算不得窗友吧,毕竟自己并未正式加入书院。
陶钧书院四年简拔一次学子,仅招收九至十二岁的少年,以其神性、悟性、心性遴选,当然也会综合考虑其它因素,例如身世。
书院为四年制,每届学子不过千人,根据职能差异书院内部分为四院,依次为神院、律院、文院、武院,各分院加设主事院长一职。
其律院较为特殊,无需传道授业,仅管书院执纪。
而其它三院,引自书院内的众学子所述,文院与武院只是为了教导学子们识字知书、强身健体,以便能够更好地在神院研习据说由仙人撰写的启明卷,书院的意义仅在于神院。
可能受到所有人潜移默化的主观臆断影响,大多数情况下文院、武院的管理并算不上严谨,这反倒是给了萧玖三个月来消磨时间的去处。
文院的先生们与武院的教头们仿若早已从老李头那里明白了院长隐晦的态度,也就半推半就由着这个小家伙蹭学。
当然,是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是这样的,就比如武院的那位徐姓教头,看上去并不欢迎萧玖出现在他的视线之中。
……
傍间的日头总是下的飞快,不知不觉中天边的橘黄似是被人一把抽走,转而披上了一层有些暗淡的纱帐。
“嘿,小子!听林家那小子说你读书倒有过目不忘的本事?”烛光在晦暗的房间内摇曳,老李头半敞着衣襟撅着腚,坐在门槛上惬意地晃着扇子。
“嘿,那是,就没我看不懂的书!”学着老李的语调与其拌嘴,倒是当下萧玖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
“嘿?我看你小子就属癞蛤蟆打哈欠!”
“怎得?”
“口气贼大!”
萧玖被老李头的话逗得从床上坐起咯咯大笑,之后便清了下嗓子重新回答老李头先前的问题。
“其实也算不得过目不忘,我只觉得先生们教的东西我以前应该学过,正如之前写字一般,提起笔来水到渠成。”
“嘿还真没看出来你的肚里还藏有墨水,这样说的话你的家境也算殷实,也不知道是哪家…”老李头未说完,手中摇曳的扇子如同其话音般戛然而止。
但也仅仅是停顿片刻后,在一声尴尬的轻咳中扇子又重新晃动了起来,似乎欲要将先前顺嘴而说的话语从房间内扇出,导致老李头扇扇子的声音相比之前都大了几分。
萧玖的心中倒是没有任何感觉,夜幕降临后,人都会从理性动物转变成感性动物,所以对于大部分人来讲,白日里的喜怒哀乐等情绪,在夜间会被连续放大。
可萧玖不同,虽说刚开始之时晚上会有些心烦意乱梦难眠,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也都终归于平寂。
但是,这并不妨碍他顺势而为的恶趣味。
“唉…”幽幽叹息声从房间中传来,坐在门槛的老李头似乎更加窘迫了几分,这个年纪的少年本就是恋家的。
“老李…”
“嗯?”
萧玖有意将此刻的声音掺杂上了些许犹豫,“我头些天在律院的功过簿上看到你的名字了。”
“啊?“
话头乍然一转,老李头都有些没能反应过来,待萧玖再次重复了一遍之后,老李头一脸愕异的换了个姿势骑坐在门槛之上,看向房间内一脸肯定的萧玖。
“嘿?那个上面记的什么?”仔细回想起来,确定自己近一个月并未有能够落下把柄的过错,至于功劳?嗨,想都别想,自己对自己那就是和尚头上的虱子,一清二楚。
“不好说。”萧玖此刻有些含糊起来。
“嘿!你看你这孩子,说起话来怎这等吞咽,到底是过还是…错呢?”老李头骑跨门槛上坐靠门框,急切地抓挠着脖颈,就连扇扇子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再次确定自己近一个月来确实没把柄落下啊,难道是林家小子犯事儿把自己推出去顶雷了?那也不应该啊…
“嗯,上面写着…李大刚,生于嘉惠七十三年,陶钧书院仆役。”萧玖做回想状念道。
“然后呢?”老李头催促萧玖说重点,说重点。
“没了。”萧玖摊了摊手,猾黠地笑了起来。
“嘿好嘛,少爷您说的是功过簿上面的花名册对嘛?!照您这么说,书院的每一个人都可不在上面嘛?”老李头绷紧的背再次松弛下去,没好气的白了屋内嘎嘎发笑的小家伙一眼后,恢复了之前的坐姿。
良久之后,萧玖终于平缓了抖着不停的肩膀,控制住了笑意。
“老李,除了那个功过簿,我们还偷偷翻看了一些书档,看到了你的信息,其中说你原名李天冬,于嘉惠第一百年才改名为李大刚,您是对审美有什么反逆心理嘛?”萧玖好不容易抑制着笑意把话说完后,肩膀再次控制不住的抖动了起来。
“明天我要去检举,我要去找袁二狗揭发,疑似三位分别姓萧、姓林、姓李的歹人,横行不法,肆意妄为,竟然未经允许私自溜进卷案库…”老李头义愤填膺地说着,但是被萧玖接下来的话打断。
“林一毅他说你上个月偷偷把袁二狗埋在院子里的女儿红给喝了,然后第二天你又出去买了几坛掺了水的劣酒倒进了人家原盛女儿红的坛子里,并且偷偷又埋了回去…”萧玖在床上要乐疯了。
风临国较为殷实的人家,通常于新人通婚之日,会在院内深埋十坛美酒,象征着十全十美。
在诞生子嗣后,若为男丁便要在满月之时挖回用于宴请宾客,若是个丫头则要在出嫁之时挖出,每次仅取两坛,象征着好事成双。
又因多为在女儿出嫁之时,美酒封存的时间才够久,酒香够足,至此被称之为女儿红。
“诽谤!没有的事情净瞎传,林小子也真是的,嘴上没个把门儿的,睡觉睡觉!”老李头在少年嘎嘎的笑声中,吃瘪的倒头就睡。
只不过老李头在躺下后又自言自语地小声嘀咕了两句。
“再说了,二狗又生不出儿女,将那么好的酒埋进土里不是糟蹋粮食嘛…”
此话音落,再次引得萧玖捧腹大笑,老李头也忒损了些,不过一想到袁二狗那可憎的模样,微薄的同情心荡然无存。
窗外月色如水,凉风中夹带阵阵蛙声袭来,床上的萧玖轻叹一声后归于梦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