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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生者可以死(1 / 1)


(十五)

我承认,这样一个人站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对我一个没怎么见过少年儿郎的女子来说,诱惑是很大的。

我屡屡自持,却又频频因他三言两语而失了分寸。

他见我不说话,上前一步,道:

“小姐,小生自知空口无凭,若是小姐不愿相信,小生愿将一颗真心,生剥相赠,以证虚实。”

心意看来是真的,就是生吞活剥什么的,倒也不必。

有一只蝴蝶落在我的肩上,我伸手去拂,蝴蝶却又停在我的手上。

如此穷追不舍,倒是和这书生有几分相像。

我们都没有说话,直到蝴蝶从我手上飞走,我才说:

“既是天定,我若是不解风情,岂不无趣。”

书生的欣喜写在脸上。

我们继续向前走,不知何时,我的手却已经被他握在手里。池边多柳树,他一只手牵着我,一只手拨开柳枝让我过去,我偶然抬眸看他,他也低头看我,眼波流转,我只觉有一种陌生的情愫在蔓延。

唇齿相交之时,我不由得感慨,情到浓时,真是半点不由人。

(十六)

他拉着我的衣袖,哑着嗓子道:

“小姐,我们去那边?”

我忽然有一种崔莺莺私会张生的错觉。好端端的换地方,说没有猫腻,谁信?

我看破不说破,问他:

“去哪?”

他指了指不远处,

“从这片芍药花穿过去,绕过假山背后就是了。”

我看向他手指的方向,那是牡丹亭之所在。

我又问:“去那儿干嘛?”

他脸忽然红了,低声道:

“邀小姐作鸳鸯交颈,肌肤相亲,共赴巫山云雨。”

此话轻佻,我骂了一句:“登徒子。”脸也跟着红了。

他上前一步把我抱起来,一步一步向牡丹亭去。

我埋头在他怀里,他的心跳就在我的耳边。我知道的,我虽然睡得不甚安稳,却还没到梦游的地步,我知道这一切该是假的,所以我放任,放任他的无礼和我的失态,可我又惴惴不安,因为他的心跳是真实的,他抱着我走向牡丹亭,同我唇齿相依,同我鱼水交欢之时,我确确实实沉溺在这场欢好之中无法自拔。

这一切如真似幻,我告诉自己,由他去吧,若是假的,就当我少女怀春,做了一场春梦;若是真的,我便做一次崔莺莺,为自己的人生搏一把。

(十七)

欢愉之后,他将我搂在怀中,道:

“不知为何,总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姐姐。”

我笑:“我也觉得,可能是天定良缘,你我早在冥冥之中相见,只是彼此不知而已。”

书生也笑,我忽然想起他不知道从何而来,问:

“秀才,你从哪里来的,什么时候走,要去哪里?”

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将我的手放在桌上,站起来道:

“这就该走了,姐姐也困了,好好歇着吧。”

他转身往前走,我想叫住他,他却又转身过来,眉眼含情,道:

“姐姐勿挂,好好休息,若是有缘,我再来与姐姐相见。”

他越走越远,我想留他,却喊不出声音来。

(十八)

“秀才!秀才!”

等我终于能喊出声音来的时候,眼前却已经是另一番景象。

是我的闺房。

耳边是我娘焦急的声音,

“孩子,孩子,你怎么在这儿睡呢?你怎么了这是?”

我一时失态,还没反应过来今夕何夕,嘴就已经答道:

“孩儿适才在花园之中游玩,忽觉春色恼人,于是回到房中,不想困倦,这才稍作歇息。有失迎接,还请母亲恕罪。”

这话说完,我才微微醒神——完了,说漏嘴了。

果然,我娘听了这话,脸色变了变,却仍旧只是委婉地说:

“后花园中冷清,孩儿还是少去为好。”

我行了个礼,“孩儿领命。”

我娘又道:“学堂看书去吧。”

“今日先生不在,课暂停了。”

我娘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末了,叹了口气,道:

“女子成人,总有许多情态,罢了罢了,那这几日,你就好好休息吧,我走了。”

我娘出了房间,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会儿我终于明白过来,原来刚才牡丹亭中的一场交欢,不过是我的梦境。

可是这样的梦太真实了,书生的眉眼情态,回忆起来令人面红耳赤的云雨之情,我切切实实像亲身经历一番。

原来狐鬼花妖之说并不全是唬人,我如今切切实实遇见了。

(十九)

自那日一梦后,我便被变相禁了足。

春香得了我娘的令,不许我再去后花园,可我也无心读书,不仅如此,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好不容易睡下去,午夜梦回,仍旧是后花园中,他牵着我的手向我陈情表白,牡丹亭上花枝摇曳,他在我耳边缠绵低语。

我知道的,梦不是这样的,他这么真实,他定然是存在过的。

可是为什么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又什么都没有呢?我想不通,难不成真是后花园中清冷,多妖精鬼怪,我被施了幻术,被精怪缠身了?

我决定还是再去一趟后花园,避开所有人偷偷去。

不知道是为了探清其中缘由,还是想重温那日缱绻,总之,不及细想,我便已经进了园中。

春色如旧,此中景物,一如我那日梦中所见。我第一次来后花园,所见景致不过十之二三,可在梦中,我所见之景十之八九,今日一见,与现实别无二致。事实摆在眼前,就算我硬要理解成巧合,只怕也骗不了我自己。

池边杨柳依依,看着池水,我的心里忽然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如果真是鬼神作怪,那我从这里跳下去,看在一场露水情缘的份上,他总会出手相救。

只不过此法冒险,若真的是梦,我此番退避旁人而来,等别人发现的时候,只怕我早已魂去潇湘。

可若是不跳,我又如何得知,这一切究竟是梦还是真?又或许,其实现在的我才是在做梦,我其实已经与那书生定了终身,只是我在梦中混混沌沌,忘记了呢?

眼前的池水越看越绿,心里的念头越来越强烈,直到春香的叫声在耳边响起时,我才恍然惊觉我离池水只有一步之遥。

我慌忙后退两步,答应了春香一声。

“小姐,可莫要再来后花园了,夫人说了,后花园冷清,小姐身娇体弱,小心寒气入体伤了身!”

我又往后退了两步,道:

“知道了,我这就回去了,你先去吧,可别去告诉夫人我来过了。”

那边春香应了一声,走远了。我看着这一池春水,惊魂未定。

我想我是真的疯了。

(二十)

从后花园回来之后,我日渐憔悴下来。

春香天天在我娘那头和我这头两边跑,忙得不可开交,今日替我梳妆之时,她道:

“小姐从前虽说不上跳脱欢快,可好歹面若桃花,如今面色苍白,人都消瘦了不少。”

我这才反应过来,我已经有些日子没有照镜子了。

就如春香所说,镜中人面色苍白,面容憔悴,甚至可以说形如枯槁。

我不知为何,竟然生出一丝可悲来,道:

“春香,你看看我,我像不像院子里的花,春来花放,春去花枯。只可惜,花有人看,我的盛放,却无人可知。”

春香道:

“小姐这几日是怎么了,总是魂不守舍,说些古怪的话。”

我笑了笑,道:

“没事,我只是觉得,我最好的年纪的样子没有人见过,怪可惜的,春香,你去取画布来,我想画幅画。”

春香问;“给小姐插上簪子就去取,不过小姐,您要画什么呀?”

我看着镜中,道:

“画我自己。”

(二十一)

自画肖像,说起来,竟有些顾影自怜的意味。

铜镜中人我见犹怜,可分明不久前我在镜中看到的自己,还是个眉目含春的少女,如今已然一副病态。

我有意将现在的我画成最好的模样,春香说:

“小姐画得真好,见画如见人,我看这画上人,同小姐分毫不差。”

我苦笑道:

“若真是如此,那我这副容颜,也算得上天垂爱。可惜,花期将过,却无人折枝。

我爹娘想让我得傍蟾宫贵客,如今状元郎的影子还没见到,我就要死了,辜负了爹娘的养育之恩。”

“小姐说得什么胡话,快拍木头去去晦气。”

她伸手来拉我的手去拍木头,我笑着由她动作,道:

“春香,其实我不后悔。

那日游园之后,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个少年郎,举止风雅,气度不凡。

我虽自命不凡,却不像我爹娘一般,想靠做状元夫人来抬高身价。

我想要的命定之人,需是我自己欢喜,这样的人,我虽在现实中未曾见过,却在梦中见过了。

既是如梦似幻,亦假亦真,露水姻缘,可有这样一个人曾与我耳鬓厮磨,心意相通,我也无憾了。”

(二十二)

其实我一直抱着一种不切实际的期待,期待那并非一场梦,期待他能在有朝一日出现在我眼前,告诉我我的猜测没有错,他就是我的命定之人。

他折柳而来,有没有一种可能,未来夫婿就是姓柳呢?

想到这里,我又想起那日他叫我以柳为题,写一首诗,我没有写,也算是一桩遗憾。

正好,在这幅画上添一首诗,算是弥补这桩遗憾。我提笔落在画布上,春香照着我写的字念出来:

“‘近睹分明似俨然,远观自在若飞仙。他年傍得蟾宫客,不是梅边是柳边。’小姐,这是何意?”

我笑了笑,“这诗里藏着玄机呢,有缘人自会破解。你把这画拿去裱起来吧。”

“小姐,裱好了,该挂在哪里?”

我看着画,道:

“挂在哪都好,总之,别挂在屋里,既然是要找有缘人,挂在我屋子里,没人能看到,就没意思了。”

(二十三)

春香拿着画出去了,我起身到小院子里走走。

春香只觉得我心情不好说胡话,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真的命不久矣。

真离谱啊,为一个素不相识,只在梦里见过一面的男人相思而死,真是可笑。

可是想想,其实这样也挺好的,为情而死,终归是为了自己,总好过嫁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一辈子相夫教子,一辈子压抑天性老死的好。回过头来看看我这十几年,说话做事,时时刻刻都被拿捏在他人手中。一句大家闺秀,一句闺中典范,就将我牢牢扣在这高墙大院之中。

说我为情而死,倒不如说,我是为自由而死。

人生之最难熬,便是一种令人可以忍受,却难以改变,不得不长期维持的生活。不至于要我想去寻死,却也无法让我觉得欢乐。好似永远都是平淡的,沉默的,带着一种如心上扎着一根小小的拔不出来的断刺一般的压抑的。

我不知道这种压抑从何而来,明明人人都是如此,可我却觉得无比窒息。若是死亡是逃出这层层枷锁唯一的办法,我也愿行之。

(二十四)

不出所料,入了秋之后,我的身体急速衰弱下去,眼见到了只剩一口气的程度。

我娘叫春香去见,威逼利诱,问出了我梦见书生的事情,一转头,我爹也知道了,春香回来时,只说我爹娘找了人来给我看病。

不一会儿,有人来了,是陈师父,噢,我差点忘了,陈师父除了是儒生,也是医生。

我勉强坐起半截身子,道:

“学生患病,不能请安,失敬了,还望师父见谅。”

陈师父道:“听闻学生患病,为师也十分挂心,幸而老爷请我来给小姐看病,没想到小姐已经病成这样了,若是说恢复起来读书,最早,也要等到端午了。

医家讲究望闻问切,敢问小姐,这病是如何得来?”

春香替我答道:“小姐听了先生讲得《诗经》,其中有一句‘君子好逑’,这病便从君子而生。”

这话说得婉转,但陈师父听懂了,他道:

“这病既是从《诗》中起,那便从《诗》中寻方吧。

小姐的病自君子而使,那就先以史君子为药引,有了这味君子药,定然药到病除。”

春香听说我的病有药可医,立刻高兴起来,对陈师父的态度也好了许多,道:

“师父,别的可还有什么药?”

陈师父道:

“还有酸梅十个。《诗》里说:‘摽有梅,其实七兮。’三个打七个,应该是十个,这个方子,可以用来解男女相思之病。再有天南星三个,《诗》中说‘三星在天。’这味药,专解适婚男女思春之症。还有啊,我看小姐肚中有虚火,春香,你且准备一个大马桶,用当归,栀子仁,将小姐的火气泄下来。正如《诗》中所说:‘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春香听出了不对劲,道:“师父,这马可不是‘其马’的马。”

陈师父道:“一样的道理。”

春香一时语塞,转头看向我,沉默,是此刻的我。

要不说人家能当师父呢,我明知他这方子不靠谱,可是经他有凭有据地这么一说,我都有点动摇了。但是这病能不能医好且不论,他脉都不搭一下就开方,我觉得这样不好,什么,哪里不好?对我的身体和心灵都不太好。

于是我道:“师父,方子虽然有了,但合不合我这病,还需请先生搭脉诊断。”

陈师父于是给我把了脉,这脉一把,陈师父的脸色就变了,道:

“小姐脉象,竟衰弱至此!小姐脉搏细微,定要好生休养才是,不要为琐事烦心了。药照吃即可,我去抓药来煎。”

生这么古怪的病也就算了,还要吃这么古怪的方子,好好好,这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有盼头了。

我点点头,问:“师父请便,学生不便相送,还望师父见谅。只是,学生还有一事想问——师父可曾推算过学生的八字?”

陈师父道:“算出来,要过了中秋才能好。”

那就是说,要么,这个中秋过了我还没死,那我就此痊愈,要么,我就熬不过这个中秋。

我点点头,道:“春香,送陈师父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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