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我想为他做点什么,可我又不知道该做什么。我说我要送他文房四宝,给他金玉?只怕他觉得折辱了他的风骨。我说我要为他求一份前途无量的出路?我自己的生活说到底也是全仰仗我爹,我爹能想到的,势必比我周全。
说到底,我也只能尽一份学生心意。
想到这里,我问他:
“师父,敢问师母尊年?”
“眼下就快六十了。”
我道:“那我为师母绣一双鞋,权当贺寿吧,请问师父该绣个什么样子?”
陈师父想了想,道:
“小姐一番心意,老生受了,就照着《孟子》,绣一个‘不知足而为履’吧。”
“不知足而为履”,虽在穷困之中,却仍固守“见贤思齐”之道,旁人说这是腐儒,我偏说,这是读书人独有的风骨。
(七)
就在这时候,春香出恭回来了,说发现了一座大花园,花红柳绿,看样子,她已经去探过路了。
陈师父道:
“好你个小丫头,不好好读书,偷跑到花园里,等我去拿荆条来!”
春香急了:“有话好好说,拿荆条干什么!”
他们俩又吵起来了。
陈师父道:“拿荆条干什么?你说干什么?古人读书,多半是想方设法,求都求不来!只要能读书,哪怕囊萤映雪也甘之如饴!你如今有这样好的机会求学,却不用心,岂不该打!”
春香反驳他:“囊萤映雪有什么好?等到映雪的时候,蟾蜍们的眼睛就会被晃瞎;囊萤囊萤,萤火虫不就被活活耗死了嘛!”
陈师父气笑了,道:“照你这么说,悬梁刺股,也是可笑至极?”
春香还是不服:道“当然可笑至极,悬梁刺股,说的就好像悬梁把头发拔了成秃子,把大腿刺伤留下疤痕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一样!
小姐,你说,读书哪有去后花园玩儿有意思?”
陈师傅气急,提起荆条作势向春香挥过来,
“胡闹,胡闹,你自己不学,还挑唆你家小姐不学,看来真的该打!”
春香边喊边躲过了:
“你打啊,还说什么先生呢,就知道拿荆条吓唬人!”
说着,她又一把把荆条抢过来,一把扔在地上。
(八)
再这样下去,事情就要不可收拾了。
“行了,别胡闹了。死丫头,你怎么这样顶撞师父,还不快跪下!”
春香不服气,但还是跪了,我对着陈师父说:
“是春香不对,学生罚她。春香自小爱好天然,不懂书中学问的益处,不懂得求学之艰辛,所以才失言,学生回去定然好好教导,师父就看在她是初犯的份上,饶她这一次吧。”
陈师父没回答我,反复呢喃“爱好天然”四字。春香还在小声嘀咕:
“手不许把秋千索拿,脚不许把花园路踏。没意思。”
我轻轻推她,“还还嘴呢,你再这么顶撞师父,当心我到时候拿香头来在你这张招风嘴上戳几个疤;再拿绣花针来,把你这双水灵的大眼睛戳瞎。”
她问:“瞎了以后呢?”
我有些生气,这丫头怎么就这么轴。
我骂道:“瞎了,就要你守着砚台,坐在书案旁边,每天诵经读文,没得商量。”
她屡屡追问,“那我要是还想再商量商量呢?”
果然,这样的招数吓不到她,因为她不怕我,我只能使出绝招,
“那,”我顿了顿,“就要看你,怕不怕老夫人的家法了。”
果然,这丫头天不怕地不怕,一提我娘就怂了,连连说着“不敢了”。
我笑道:“这下知道怕了?”
这番话被陈师父听去了,陈师父道:
“算了,爱好天然,并非是错,她错在不敬师父,如今小姐已经罚过她了,就此作罢吧,春香,起来吧。”
(九)
一堂课结束,陈师父走了,春香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骂了两句,我道:
“死丫头,你不好读书,却不能嘲笑读书人,这天下若是没有了读书人,那如何得了?
再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顶撞师父,师父难道打不得你?
你快别怄气了,说那花园在哪呢?”
春香随手往一处指了指,
“不就是那儿吗。”
我问她:“里面有什么好玩的?”
“有六七座亭子,一两架秋千。流觞曲水,太湖山石,名花异草,华丽异常。”
“咱们府里还有这样的地方?可惜今天也不早了,去不了了,行了,回去吧。”
我对陈师傅说的话,其实并非为春开脱。
春香对陈师父屡屡无礼,并非是单纯的不好诗书和不敬师道。她是天性自然,不喜欢受人管教,对什么都有着一股子叛逆精神。当然,她很怕我娘,一来我娘确实凶,二来,她的卖身契还在我娘身上,如何发配,全凭我娘一句话。
按理说,我是太守府嫡女,身边应该留一个聪慧懂事的心腹才是,可我偏偏选了春香。
她总是出言不逊,有些吵闹,甚至有些鲁莽,却也格外的天真活泼,明艳动人。
她不服的,我又何尝能够接受,可是她和我不一样,她有勇气,她敢说敢做,不让自己受委屈,我却只能沉默接受。
我想看她这样,最好,她永远都能这样。
(十 )
近来春困,加上读书,越发觉得生活乏味。春香看我实在沉闷,劝我去上次发现的园子里逛一逛,也好,反正我爹这几天去乡里了,没空管我。
我之前翻了黄历,今天正是个游园的好日子。
春香帮我梳洗,忽然道:“我前几天遇到陈师父了。”
我问:“他说什么?”
春香努了努嘴,“还能说什么,问小姐为什么不去上课了。”
我又问:“那你怎么说的?”
春香狡黠一笑:“我就说,小姐学了《关雎》,不由得因诗伤情,没心情上学,想要休息几天,游园抒情。”
这时候倒是机灵,我道:“那陈师父怎么说?”
春香道:“年光到处皆堪赏,说与痴翁总不知。他又不解风情,只说小姐心思不在学问上,小姐若是这几日不上学,他就告假回去几日。
小姐,梳妆好了。”
我看向镜子里,铜镜被打磨得十分光滑,镜中人面若桃花,眼波流转,我真美丽,真的,可惜养在深闺,恰三春好处无人见。
忽然有点难过,还有点想谈恋爱,要不我让春香想办法往外传点消息,说我是个端庄贤淑的清冷美女,说不定效果会好一点。
开玩笑的,嫁娶之事,女子主动最为失礼,我爹要是知道,只怕要打断我的一条腿。这一句也是开玩笑的,我爹怎么会打断我一条腿呢?他会把我两条腿都打断。
(十一)
我和春香一同到了院子里,小路春香已经让花郎清理过了,倒也不难走,说起来,那一日春香去见完卖花郎之后,面色红润,眉眼具笑,我严重怀疑她和那个小卖花郎好上了,真讨厌,全世界都有恋爱谈,只有我没有。
我决定不去想春香和那个卖花郎,抬眼看小路边上的花,烂花,开得那么鲜艳美丽给谁看啊,真讨厌。
玩闹的时候,春香总是很高兴,比如现在,她就在前面叽叽喳喳地说话:
“小姐你看,这草长得多好,按理说应该去踩一踩的,真正踏一次青,就是怕踩坏了花草,折煞了景致。”
确实一片春色,我平日里都在闺房,府中景致纵使迷人,我其实也不得见多少
,如果不是春香偶然发现,这样的春色,我只怕也无福相看。
我承认,我又生了几分感慨,道:
“春香,你看这姹紫嫣红开遍,都快要枯败了,却还在这园中无人知晓,就如同我一般,花期将过,却无拈花人来。”
春香笑我:
“小姐这是闺中怀春,淑女恨嫁?小姐莫急,这百花虽过,牡丹未开,等牡丹花放之时,自会有君子慕名而来,与小姐成鸳鸯佳偶。”
小丫头察言观色终究只在表面,我浅浅一笑,却没了赏花的兴致,
“春香,回去吧,也没什么好看的了。”
(十二)
春香一回来,就往我娘那里去了,我坐在桌边,只觉人生苦闷。
春香以为,我心情失落,是因为没有求到一个如意郎君。其实她想的也没错,只是我失落的,不仅如此。
才子佳人的故事终究只存在于话本之中,《莺莺传》写得感人肺腑,可说到底,不过是一种美好的幻想。
身在高墙大院之中的女子,也许这一生都见不到自家宅院之外的男人,所谓的佳偶天成,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盖头摘下来之前,没有人知道那个将要和自己共度一生的人长什么样子。
只知道对方家世如何,本事如何。品行样貌,全靠父母和媒人一张嘴而已。
我爹想要的女婿,是可在蟾宫折桂之人,长什么样,是什么性格,说到底不要紧,可我不甘心,我想嫁一个,是我自己选中的人,他是谁家儿郎,是什么官职,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人,是不是值得我为其托付一生的人。
可惜,生在高墙之中,嫁娶不由人。
春日阳光暖,总教人犯困,我就这么坐着想着,只觉得睡虫恼人,算了,反正春香也不在,没人伴我说话,也没人去向我娘告状,我索性趴在桌上小憩片刻……
(十三)
睡着睡着,不知怎么,恍惚之中,只听见有人在喊我。
“小姐、小姐,小生一路跟随小姐而来,原来小姐竟在这里!
小姐你看,我在这个花园里折了一枝柳条,。姐姐,你饱读诗书,可以用这柳枝写首诗吗?”
我环顾四周,竟然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后花园里了。来人看着清秀,一脸书卷气,要我写诗,总不可能是陈师父的秘书郎,派来检验我的学习成果的吧。
我问:“你我素昧平生,你到这儿来干嘛?”
那书生笑起来,行了一个礼,道:“小姐,小姐窈窕贤淑,芳华动人,小生钦慕已久。
见小姐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却只能在深闺中自怜自叹,小生心疼不已,特寻来相见。”
他眉眼俊秀,声音和煦,仪态文雅之中带着一股别样的风流,我有一瞬间看得入迷。
不过,什么叫做‘只能在深闺中自怜自叹’,多冒昧啊这人!
我承认我有一瞬间的动心,但我是大家闺秀,失态事小,和男子私相授受,罪过可就大了。
我有意走远几步躲着他,他寸步不离地跟上来。
我有些恼了,转身道:
“公子留步。”
他站在原地。
我继续道:
“公子气质如兰,想来也是出自大家,饱读诗书,当知晓男女有别,我乃南安太守之女,待字闺中,公子在我身后紧追不舍,失礼如斯,实非名门做派,还请公子就此停步,我可以不追究公子冒犯之失。”
他仍旧是笑眼盈盈,道:
“小姐不卑不亢,谈吐不凡,不愧是杜家女。
小姐放心,小生并无冒犯之意,小姐若是觉得小生言语行为唐突,冲撞了小姐,那小生改便是。
只是这园中春色如许,小姐若是一人独赏,岂不寂寞?小生愿为小姐做个解闷儿人。还请小姐开恩,让小生得以相伴。”
看他的样子,确实不像是个登徒子,而且,能到我家里来,还能进后院的,要么是府上下人,要么,就是我爹娘的座上宾,再不济,就是贼。
府中下人都有统一的衣装,他的气质也不像江洋大盗,这样说来,他应该就是我爹娘的客人了。既是如此,总不好拒绝,更何况,他除了轻佻些,倒也不失为一个俊秀君子,春色撩人,我一个人着实无聊,有他相伴,不失为一种乐趣。
想到这里,我点了点头,道:
“那就有劳公子相伴。”
(十四)
他行了个礼,上前几步与我同行,不知为何,和先前一样的景色,他在我身旁时,我却看出了别样的韵味。
他并不像我爹认识的其他少年郎一般,那些人因为少年得志,多少沾了些自傲自满,无论到哪里都是滔滔不绝,他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的,他从见所见风物之中生出感慨时,并不像别人一番非要吟诵出一两句诗来,他的思绪全在眼中,或惊讶,或感慨,或沉思,他不看我,我却看出他眼里的万种风情。
糟糕,要沦陷了。
路过池塘边时,他忽然问:
“满园春色如许,鸳鸯交颈,蝴蝶双飞,不知小姐心中,可有良配?”
我浅笑,“公子说笑了,儿女婚事,全凭父母做主,父母没有满意的女婿,我自是待字闺中。”
他转头看我,眼中带着一种别样的情愫,
“我问的,是小姐心中。”
我没由来地心一慌,忽然不敢直视他,移开视线,道:
“我自小没有见过外男,父母皆非南安本地人,亦无表亲,公子此言,倒真是难住我了。”
他转头又看向池塘,
“古来神仙眷侣,才子佳人,皆是因缘际会,佳偶天成。不知小姐信不信‘缘分’二字?”
“信如何,不信如何?”
“若是小姐信,那我便直言,虽是初见,可我心中的良配,便是小姐。”
“若是我不信呢?”
“若是小姐不信……”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
“那小生愿苦读诗书,待考取功名,再来拜会小姐双亲,求娶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