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兵也在百目鬼那里,似乎在单方面地听百目鬼发牢骚,单手撑着脸满是不耐烦,直到百目鬼打住,眉梢才微微松开。
然而侧头看见南柯,又重新拧了起来,视线一垂,定定落在面前木桌的纹理上。
就算再来一次,他也绝不会放她靠近战场。
但是。
显然因此又让南柯生气了。
吵架和冷战中,这次散兵选择了后者。
造成的直接后果就是,他一时竟然想不到自己还可以往哪里去。
百般思索后跑来百目鬼这儿,却还是和南柯撞见了。
他的做法绝对正确。
这次绝不会先低头。
散兵垂着眸听南柯的脚步声逐渐靠近,接着,不作任何停顿,又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散兵嘴唇抿成一条笔直的线,冷冷抬眼,只看到南柯和浅濑响的后背。
刚才还在对他喋喋不休的百目鬼,目光也放到了刚进来的两个人身上。
整间屋子的空气都凝结成密密麻麻占满视野的两个字——“多余”,劈头盖脸砸在他身上。
浅濑响是来和百目鬼说同意参战的事情的。
“其实,我刚才收到了幕府的战书……”百目鬼欲言又止,从桌面捡起一张折痕的信纸,递给浅濑响。
大意是说,必将大败清籁叛军,浅濑响也必死无疑,而且不接受投降。
还说届时开战,要当着两军的阵前,将阿望的尸体悬桅示众。
阿望不会真的有事。
这是浅濑响占卜的结果。
“无谓的杀生……”
可饶是如此,浅濑响还是禁不住攥皱了纸张。
南柯旁听着,自然也注意到散兵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开这里。
南柯没跟上去。
一是浅濑响不想再和百目鬼独处,才叫上了她,二是,南柯还跨不过去那道坎。
如果散兵放她下去了,也许她确实会受伤。
但浅濑响就不会负伤。
他们也不会再度失去阿望。
明明她都已经数次承诺过,不会再轻易死去了。
谈完参战的事,百目鬼还邀请她们一起吃饭,被浅濑响拒绝了。
雷云之下天色暗得早,登上甲板时,船上已经点起了油灯,浅濑响抬头望向比往日压得更低的云层,神色隐忧:“祟神怕是要来了。”
“内忧加上外患,清籁岛胜算太低了。”南柯说。
“是啊。”浅濑响微微敛起眼眸,“但若世人都自知弱小,不去做无用的挣扎,世上就不会有战争了。”
“响小姐,您明知道败局已定,还……”
“我的事,我自有论断,”浅濑响收回目光,看向南柯时,眸色微温,“不管是海贼先等到幕府的粮草用尽,还是幕府先等到清籁岛的灾厄降临,南柯,你我有缘同行至此,都是时候分道扬镳了。”
“……是。”南柯发声艰涩。
不是没有想过跟着浅濑响一起参战。
但是……不行。
这是货真价实的战争。
她还不能死在这里。
“就此别过了,南柯。”浅濑响微微后退俯身,向南柯郑重行了一礼,“万望你前路修远,无灾无恙,与重要之人……执手天涯。”
南柯低头向她回礼:“您也是,响小姐。”
暮间的风擦过高处林立的桅杆,空洞的细小呼啸声间,浅濑响似乎是笑了一声,半晌,又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
次日,天一亮,南柯和散兵就被送回了越石村。
没有回神社是因为大战在即,若是后方有失,有他们在,至少能保证越石村无虞。
村庄里如今已经看不见男人的影子,来去都是老弱妇孺,凡是能上战场的,都被编入了百目鬼麾下。
有一段时间没有回来,桌面早已积了薄薄一层灰尘,花了大半天重新收拾出来,南柯又去越石村后的神像走了一趟。
她刻下的“荧”字仍原模原样地留在神像的底座上。
而上方的神像黯淡残破,宛如常年经受风吹雨打的裸石,蕴含其中的神力早已所剩无几。
果然,两天之后,大量祟神之羽再度破天跌落。
天地染紫,雷暴肆虐,一层柔光淡泛的保护罩迎着这样的光景将整个越石村网罗其中,是上一次浅濑响布置的结界发挥了作用。
南柯放下心,回到室内,好几天没跟她说过话的散兵出现在了客厅里,正目不斜视地端着一只茶杯啜饮。
“国崩。”南柯朝他走过去。
散兵面无表情,她便在旁边坐下,悄悄地握住他的袖角。
——
从前方传来的炮火声震耳欲聋,给本就如临末世的清籁岛更添上一层恐怖气息。
阿望被几个士兵押上一条小船,据说要送去最前线,当着浅濑响的面斩首示威。
比起对死亡的恐惧,阿望更觉得失望和愤怒。
为什么非要逼师父走到这种地步?
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地谈话?
为什么非要打仗不可?
如果不是这场战争……
“交给在下吧。”一道浑厚的嗓音令牵着她手上绳索的士兵停了下来。
阿望抬头看去,昏暗的天色下,是全副武装、气势逼人的道启。
她的眼睛里几乎立刻迸出恨意。
道启把士兵们都支开了别的船上去,独自拽着阿望上了那条小船。
船只随着洋流漂浮,离背后的战船越来越远,道启站在船头用罗盘专注侦测方向,阿望就趁机低头去咬手上的绳结。
嘴角蹭破了皮,红艳艳的血色落在麻绳上,那个死结却纹丝不动。
“别白费功夫了,”道启确认好方向,回头看着执拗的小姑娘,“这是军用的特殊绳结,常人解不开的。”
阿望瞪他一眼,牙齿狠狠咬着绳子不肯松口。
道启短促叹息一声,只得将手中绳子的另一头用力一扯,将阿望扯到他面前。
“顺着这道海流一直向北,经过鸣神岛的东方,是被一片被海市蜃楼笼罩的神秘海域。”道启从腰间扯下一个锦囊,塞进阿望袖子里,与此同时,一个包裹也被扔在船上,“包裹里则是食物和水,小姑娘,南柯不愿跟在下走,只有让你进去一试了。”
“里面有什么?”阿望陡生不好的预感。
“守墓的怪物,还有……”道启目光微微放空,没再说下去,“祝你好运。”
他说完,一手扯住阿望红色的裙摆,从膝盖处用力一撕,抓着半片残破的布料跳入了海中。
黑压压的海水下,一只剑鬼浮上来,托起道启,向幕府与清籁岛的战场疾行而去。
“等一下!站住!”阿望声嘶力竭,在摇晃的船只里跌倒,小腿蹭出大片血淋淋的擦伤,“放我回去!我要回去——!”
道启没有回头,看向前方火光滔天的战场,脸色一沉,杀气顿生。
“常道恢宏,鸣神永恒!”
又一支小队高喊着旗号,乘舟厮杀而去。
九条将军站在众多船只中间最安全的那一艘里,正观伺着前方的战况,见道启和剑鬼一同出现,睨向后方战船的桅杆,一抹高挂的红色正迎风飘扬。
“道胤阁下,你亲自下的手?”
“是。”道启面无表情。
九条将军观察了几秒他的神情,视线重新落回战场:“甚好。看见站在叛军船头的左卫门和巫女了吗?”
道启跟着望去。
那是清籁海贼中最值得忌惮的两人,一个一身短打,另一个着巫女服,和他们一样,都还站在战阵后方,尚未出手。
“杀了那两人。”九条将军冷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