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寒挑贵的买了些家乡的特产,又托王岚给余京墨送过去,算是他帮江利民的谢礼。
王岚劝她:“余儿又不缺这些。”
“知道。”江寒说,“但该送还是要送的。”
才几日功夫,她便瘦了许多,瞧得人心疼。
王岚坚持道:“那起码让我请你吃顿饭。”
江寒没再拒绝,可叫服务生过来,还是只点了沙拉。
“这怎么能行?”王岚说,“让董师傅按平时的配菜来,她不吃葱,所有菜里都别放。”
“不用,”江寒笑了笑,“点你吃的,我最近没什么胃口。”
王岚叹口气,终是忍不住说:“你俩……何苦呢?”
一个把自己关在家里不出门,另一个瘦得病态。
“江寒,什么时候再和他见一面吧,哪有解不开的结呢?”
江寒没什么食欲地搅着小盅里的花胶鸡汤:“明知道不可能的事,还要去做什么呢。”
“说什么呢,你俩多好啊……”
“伯母早就知道我,文章的事也是她授意邱若馨压下来的,他们早就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不是吗?”
“不能这样想,江寒,你想想余儿……他是爱你的呀。”
“那要怎么办呢?”
江寒无奈地笑了:“是要余京墨反抗家里的压力来迎娶我这'灰姑娘',还是要我去求伯母,求她给我一次机会?”
“……”
“王岚,不是每个人都向往权势……我是有血有肉的人,不想做余京墨反抗生活的工具,不想再消磨和他之间那些残存的爱意了。”
“江寒……”
“在我还能决定自己未来的时候,把选择权交给我,好吗?”
两人没就这个话题再聊下去,江寒安静地吃盘子里的沙拉,王岚则是见缝插针地往她碟子里放肉,堆得小山高,也没见她动筷子。
“这家主做粤菜,不合你胃口。”王岚唠叨着,“下次去北边儿新开的店儿尝尝,听说祖上是御厨,一代代传下来的手艺。”
“可能没机会了”这几个字在江寒嘴里转了一圈,又被她咽下去,只说:“好。”
她仍是没同王岚说实话——她的状态已经不适合在研究院工作,这么多天,江寒赋闲在家,不时去医院照顾江利民。
这顿饭下来,只听王岚一人聒噪,江寒眼神飘忽,时而发呆,时而答得驴头不对马嘴。
“你怎么了?”
王岚瞧出她的异常:“哪里不舒服?用不用去医院看看?”
“没事……”
江寒突然起身,快步往外走:“我有急事,先走了。”
“哎!江寒!你等等我!”
王岚把卡扔给服务员,喊道:“我送你回去!”
可是追出去的时候,江寒坐的出租车已经开走了。
他拿着衣服,茫然地站在路边。
“怎么了嘛。”王岚自言自语道,“走得那么急,连再见都没说。”
————
江寒从背对王岚那一刻便开始流泪。
情绪已不受控制,她只能选择逃跑,背对着熟悉的人,再崩溃。
……
小妮说,自己找了校医治疗,抑郁很快能好。
那所谓的心理治疗,像个骗局,导员找到她,劝她休学静养。
……
这件事给江寒留下了极深的阴影,她夜夜失眠、焦虑又讳疾忌医。
她知道自己大抵是病了,可是这世间,却无良药可治她的心病。
明天将会怎样?
不知道。
曾经的她还能骗过自己——今天阳光正好,多活一天再死吧。
可是两人分手后,她对这世界残存的爱意也没了。
江寒偷偷在手机上做了心理测试,抑郁程度相较一年前又加深,由中度转为重度。
没有歇斯底里地大吼——她知道无人是她的观众——所以她只是沉在海底,任由痛苦和无助一点点地吞噬自己。
终是走到了这一步,她和小妮有什么分别呢?一个屈从于强权,一个服从于父权。
被封在笼子里的灵魂,压抑地无法呼吸的灵魂。
她厌恶自己,更甚于这个世界。
————
江寒还是来医院了。
她留了伤残的证据,没能用在法庭,却用在了大伯对她的教育中。
曾养育她的伯父说,生她者父母,养她者父母,家庭不是讲理的地方,怎么能因为父亲一两句话就断绝了来往。
这世上最难缠的,就是亲情。
江寒坐在台阶上抽烟,被江利民一顿挖苦,说她不学好,没有个女人样子。
翻来覆去仍是那套说辞,她听得耳朵都要出茧,理都懒得理。
这几个星期,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下来,麻杆儿似的,风一吹就倒,再配上她眼底的乌青,医生查房的时候都多看她几眼。
病房里没有陪护的床,江寒在走廊上支了个折叠椅,听着病房里此起彼伏的呼噜,她本就失眠,如今更是难以入睡,每晚望着天花板数羊。
李凤兰偷偷问过她几回,问小余呢,怎么不见来。
江寒叼着烟,平静地说:“分手了。”
“乖乖,怎么回事啊?”
“我矫情,甩的他。”江寒恶声恶气道,“行了吧?满意了?”
“老天,你看看这脾气大的,”李凤兰边洗裤子边说,“小余多好啊,又懂事,又体贴,怎么你又容不下人家了?”
江寒抽着烟,不说话。
她的烟瘾愈发严重,已是烟不离手的状态。
“你就打光棍吧。”
李凤兰数落她:“小寒,不是妈说你,你那工作说是好,一工作工作一年半载的没人影,不就是给国家打长工?
“你趁着现在还年轻漂亮,先找个人稳定下来,等你以后老了,怎么办?指望国家?国家缺你一个呀?”
“妈,你不懂,”江寒说,“我有自己想干的事,又不是只能靠男人。”
李凤兰笑了:“怎么还说这么稚气的话?妈又不是说不让你干自己的事,你结婚和干自己的事也不冲突,也省得别人说三道四的。”
江寒嗤笑:“我管他们怎么说呢?”
“人活在这世上,哪能不管别人的呀?”
李凤兰说:“妈在这儿几天,就发现,你每天都不开心,笑都是装出来的。”
江寒转过身:“我哪有。”
“小寒呀,妈一直觉得对不住你,因为小煦的事,这么多年委屈你了。但是,寒寒,爸爸妈妈一直是爱你的呀。”
“爸妈都没什么坏心,只想你俩过得好就行……”
李凤兰声音微颤:“妈没你有文化,不懂你每天都在思考什么……但是妈在想,既然你的想法让你很痛苦,怎么不能放下你那些想法,有些时候,低低头,接受现实呢?”
“咱就是一普通人,为什么总要自命清高,那么傲呢?”
她抹了把眼睛:“妈想让你开心点……你难过,妈也难过,你累,妈也心疼。”
江寒低下了头。
“这几天,妈看手机里说,大城市都有什么心理医生,有啥话都能给医生说。”
李凤兰在身上擦了擦手,说着便要去取包:“妈给你点钱,咱找个医生,有啥话你不愿意给妈说,你给医生说,俺孩儿说出来就没事了…说出来开心了……”
江寒几乎是从盥洗室里逃出来的。
她躲进其他楼层厕所的隔间里,对着脏兮兮的蹲厕,无声地流泪。
李凤兰说她爱女儿。
以爱为名的枷锁,以爱为名的束缚,以爱为名的家庭,她渴望了二十八年的亲情,在母亲说爱的一瞬间谵为虚妄。
她忽然就释怀了。
这从来不是她想要的亲情。
————
江利民还是没能挺过这个夏天。
他用着高价药,接受顶级的治疗,依然被阎王带走了性命。
江寒谈不上高兴,也没什么失落,看到江利民蜡黄的脸颊也没有什么情感波动,只是平静地处理着葬礼的相关事宜。
像个置身事外的局外人。
李凤兰在她耳边喋喋不休地嘟囔着。
“加上这笔钱,再加上你那八十万的安家费,”李凤兰盘算着,“能在市里头给江煦买套房……”
江寒打断她:“你怎么知道我有八十万的安家费?”
李凤兰愣了愣:“欸,我那天听谁说的来着?好像是隔壁的谁……”
“哈哈……”
江寒笑得手颤,连烟都夹不稳。
那笑声尖厉刺耳,如指甲扣铁皮的刺啦作响。
“怎么,”江寒凑到她面前,“江利民托梦给你说的?”
“说什么呢?!”
江寒眯眼笑着:“拿我棺材本给江煦娶媳妇,他不嫌晦气啊?”
“你这孩子,”李凤兰抬手打她,“净说些不着调的话。”
“也不听听,咱俩谁说的话不着调。”
她冷道:“少打那八十万的主意,小心以后我没了棺材,半夜爬起来找你那宝贝儿子算账。”
江寒摔了帘子,出来找江煦。
所谓叶落归根,思想传统的江利民依然为自己选了土葬,停灵三日,家里老婆孩子都在灵堂里守孝。
江寒很容易地在湖边找到了偷懒的江煦。
“你给妈说的。”
江寒站在江煦旁边,没头没尾地说。
江煦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姐?我说啥了?这两天我一直在外头接待亲戚,哪有时间跟妈说话啊?”
“没有说话。”江寒的脸古怪地扭曲着,“弟弟,过来,姐姐跟你说说话。”
江煦看着红了眼的江寒,往后退了一步:“姐,怎么了?你表情怪可怕的……”
“弟弟,姐姐跟你说说话。”
“不不不……啊!”
两人齐齐滚进池塘。
他在脏水里睁开眼,看见死死掐着自己脖子的江寒。
姐……
他拼命掰着江寒的手指,肺里咯出一口气。
气泡向着湖面,光在上面。
向上。
救命……
他踩着江寒的身体爬上大路,跌跌撞撞地向灵堂跑去。
“妈——妈——”
艳阳高照,蝉鸣空桑。
“姐姐疯了!”
“姐姐疯了啊——”
又是一个静谧的午后,白色帷布翻飞,黑框里微笑的男人望着池塘。
水里浮起泛白的尸体。
她管他叫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