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京墨在墓园外等她。
“谈完了?”他接过江寒手里的包,“心情还好吗?”
江寒疲惫地笑了笑:“还行,走吧。”
“我来开车吧,去哪?”
“火车站。”江寒说,“江姝丽刚给我打电话,说路怡离家出走,来北京找我了。”
江姝丽是江寒的表姐,而江寒六岁前被送到伯父家生活,看在这段养育之恩上,就算江寒再想跟父母切断关系,她也得给伯父留几分薄面。
余京墨晃悠到火车站的马路边,坐在石墩上,边晒太阳边等女朋友。
人们行色匆匆,有人欢喜,有人忧愁。
看得多了,便让人想起那句“无尽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
他正感慨,一个身影从他旁边冲出,也不顾路上车来车往,直往大路上跑,余京墨一惊,下意识地抓她,终在那车主踩下急刹的同时,把那小姑娘带进了自己怀里。
“怎么回事?”
余京墨把她拽到人行道上,面色不善:“小姑娘,大马路上可不是你闹脾气的地方!”
那个估摸着有十岁的小姑娘抹了把眼睛:“你管我。”
“我不管你?”余京墨指着马路上疾驰的车,“这些车的车速有多快知道吗?小姑娘,要不是刚才拉你那一下,现在你就成肉饼了。”
“谁要你管!”那小姑娘骂骂咧咧地踢着马路边的石墩,“还有,别他妈的一口一个小姑娘的,老子是男的!”
余京墨笑了笑,往嘴里扔了块糖,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路怡。”小姑娘下意识说,但随即又大声反驳,“你管我叫什么!”
“吃的东西也这么娘们唧唧的,恶心死了。”
她上下一打量余京墨,从鼻孔里哼声:“长的倒还行,肯定是下面那个。”
“路怡。”余京墨含着糖说,“满嘴脏话,不尊重他人并不是男孩子的特征。”
他停了下才道:“那只会让别人觉得这个人素质不高。”
路怡涨红了脸:“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凭我刚救了你一命!”余京墨忽然厉声道,“腿给我站直了!别跟踩缝纫机一样抖个没完!”
路怡被他吼得一哆嗦,下意识地并腿,但很快又分开,恢复成那副街溜子模样:“我让你救我了吗?!吼什么吼?!”
她话还没说完,就感觉腿上钻心地疼,一个小石子顺着她的腿肚骨碌到脚旁,那始作俑者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牙齿碾碎了嘴里的糖,冷道:“满意了?”
路怡抿了抿嘴,眼眶开始红了:“你打我!你……”
余京墨用鞋尖踢踢周围的碎石子,掀起眼皮:“我什么?”
自己不仅不占理,力量上也输了一筹,路怡皱起脸,憋屈道:“没什么。”
“我用石子打你,我不对,我向你道歉,对不起。”余京墨平静地说,“但是你不尊重我,恶意揣度他人,这是你的错,你需要向我道歉。”
“…………”
路怡看起来就要哭了,生硬地说:“对不起。”
“刚刚我救了你,还要说谢谢。”
“……谢谢。”
路怡垂着头,两手都快绞出花来了,才听头顶那人勉强嗯了声。
“虽然你的态度不好,”余京墨蹲下身,替她把散落的鞋带系好,“但我还是接受你的道歉与感谢,因为我比较大度。”
路怡别开头:“你的事儿可真多。”
余京墨笑了,梨涡又露了出来。
他个子高,半蹲下来刚好与女孩平视,路怡问他:“你是干什么的啊?”
“你看我像干什么的?”
路怡摇摇头:“不知道,气质很复杂。”
“当兵的。”余京墨依然是半蹲的姿势跟她闲聊,“但梦想是拯救世界。”
路怡:“…………”
“你已经在拯救了。”路怡别扭地说,“哦不,应该是在守护世界。”
“但是看你的反应,我工作干得不太成功。”
“啊?”
“因为我不仅想保护人们的生命,更想要每个人都被平等地尊重。”
余京墨摸了摸她的头,声音放柔:“下次介绍自己,要说’我是路怡’,而不是’我是男的’,听到啦?”
老师与父母教会了她很多东西,他们只会说,你是女孩,所以该如何。
但一个人想要做的事、所能达到的高度,从来无关男女。
“嗯!”
路怡重重地点点头,不知为何,她鼻头有点酸,小声重复道,“我是路怡。”
“对啦。”
余京墨打了个响指,又往嘴里塞了颗糖:“想干什么就去干嘛,就像吃糖,想吃就吃喽,毕竟棒棒糖真的很好吃。”
“嗯!很好吃!”路怡的眼睛亮晶晶的。
余京墨瞅她一眼:“想吃糖吗?”
路怡点点头。
那颗糖即将到达她手心时,突然转了个圈,又回到了它原主人的口袋里。
“第二个忠告,”余京墨朝路怡眨眨眼,“陌生人给的东西不要吃,不管他给你留下了多和善可亲的印象。”
路怡:“……”
“呸!你自己留着吃吧!”路怡抱着手,“我才不稀罕,我小姨在京城,你借我个手机,让我给她打个电话。”
余京墨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看着眼前这小孩背着个书包,站在高铁站门口,连个通讯设备也没带,他甚至盘算着要不要把这路怡送到警察局。
“你小姨?”余京墨问她。
“那儿!小姨!”路怡热情地朝出站口那群人挥手,“我在这儿呢小姨!”
余京墨抬起头,在人群里看见了快步跑来的江寒。
“……”
该不会……
“路怡!你给我滚过来!”
江寒甩着手里的包就往路怡身上砸,路怡人小,窜得快,那几下都实实在在落到了余京墨的屁股蛋儿上。
“胆子真大啊,敢一个人坐几个小时高铁跑来?嗯?”
俩人围着余京墨,秦王绕柱似的斗了几个来回,江寒着急抓不住路怡,把余京墨往旁边推了个趔趄。
“事先也没跟家里说一声,才几岁,还学会离家出走了?”
“没,小姨,”路怡边往余京墨身后躲边狡辩,“我给我妈说了,我妈同意了,我爸没同意。”
“什么时候说的?”
路怡吐了吐舌头:“上车以后。”
余京墨捂住脸,自动往旁边让。
玉不琢,不成器;儿不打,不知义。
江寒被她气笑:“滚过来!你认识人家吗就往人家跟前跑?”
“认识,刚认识了,小姨。”
路怡见她气消了点,赶紧从余京墨身后出来,拉着她撒娇:“姨姨,咱不在这儿打,俺姨长嘞太囎(zen,方言,漂亮),太惹眼,咱先去吃饭,吃完喽俺撅腚让俺姨打。”
江寒乜她:“饿了?”
“我不打紧,这不到饭点儿了,害怕俺姨饿。”
“……”
江寒把车钥匙扔给余京墨,“你开车,去东苑吃吧。”
“吃什么?”余京墨问她,“我让他们现在做,到了基本就能开饭了。”
江寒说:“照着你口味点吧,路怡跟你口味差不多,都喜欢吃牛羊肉,嗜甜喜辣。”
“呦,”余京墨朝路怡挑眉,“咱俩还怪有缘分呢。”
“还没问呢,你俩刚才怎么认识的?”
“你自己问你外甥女。”余京墨告状,“刚在路上惹气呢。”
江寒戳她脑门:“又跟谁惹气呢?”
“还能有谁?肯定是我妈呗。”
路怡撇嘴:“小姨,你能不能让我以后跟你住啊?我不想回去。”
“可别,”江寒止住她,“你敢十天半个月地在这儿定居,你妈就敢扒我几层皮。”
“她怎么还来得及管我呢?”
路怡阴阳怪气地说:“人家跟新老公正如胶似漆的,我多碍事啊,她巴不得我走呢。”
江姝丽再婚生了个男孩,路怡自觉地位下降,在家里又吵又闹,不服管教。
江寒和余京墨对视一眼,一时摸不准这话里掺了多少水分。
“别说这个了,烦。”
路怡好奇地从后排探头:“姨,你又换男朋友了?哎,你也是吃我姨软饭的?”
余京墨一愣,又忍不住笑道:“对,我也是吃你姨姨软饭的。”
“瞎说什么?”江寒讪笑着把她脑袋按回去,“人家吃…吃硬饭的。”
“噢……”余京墨瞅了她一眼,“我一般都泡软了吃。”
路怡啧了声:“俺看俺姨夫就中。”
余京墨笑着问她:“你姨姨以前的男朋友都带你玩什么?”
“咦,姨夫咋说话嘞,”路遥道,“俺姨父跟儴(rang,方言,他们)会一样?跟俺姨夫搁一块儿就可美。”
“你少给我阿谀奉承的,”江寒嗔她,“马屁拍到马腿上,赶紧说,来找我是什么原因,你最好赶紧编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想学跳舞,我妈不让。”
“没了?”
路怡撇撇嘴:“我成绩又差,学习肯定指望不上,还不如让我学点什么唱歌跳舞的,以后还能混口饭吃。”
“首先,”江寒乜她,“你才十岁,肯定不可能辍学学跳舞,起码混到大学,不能当个睁眼瞎,什么都不会。”
“其次,”她说,“艺术这路很苦,你又不愿意吃苦,就靠着对跳舞那三分钟的热情,怎么拿自己的兴趣跟人家的专业比?”
“小姨!”路怡撇嘴,“不听不听,不想听你说教。”
三人边说边在餐桌旁坐下,江寒有些心赌,朝余京墨勾勾手:“有糖没?”
——他知道这是烟瘾又犯了,但碍于路怡在场,江寒不好抽烟。
他翻了块儿苹果味的汽水糖放在她的手心。
路怡好奇地打量着他俩,又扭头看周围环境。
“小姨,你对我真好。”
见钱眼开的小路怡如是说。
江寒夹了块牛肉给她:“马上就不好了。”
“?”路怡立刻警觉,“你告诉我妈你家地址了?”
“不止,我还要求她狠狠地骂你,赶紧接你回去上学,别你俩不对头,还惹得我一身腥。”
————
虽然话是这么说,在她家住的这几天里,江寒还是带她报了舞蹈课,还找人评估了一下她的潜力。
“还是先学习吧。”余诗达看了路怡的舞蹈评价道,“有一定天赋,但是基本功太弱,找个老师认真教教,兴许以后能成才,相进娱乐圈起码得有点自己的特长。”
江寒拉着路怡谢过余诗达,又揪着她耳朵道:“听见没?靠着一腔热血走不下去,你得练啊!”
“嗷!知道了小姨!别拽我头发!”
余诗达笑着问她:“她小姨不打算进娱乐圈?”
看着面前踩着十厘米防水台、穿着红色小短裙,张狂得仿佛老娘走到哪路就修到哪得女人,江寒的表情一言难尽:“请问:描述与图片不符的时候有怎样的效果?”
“什么效果?”
“讽刺效果。”
江寒指着自己:“这成天熬夜的脸跟你公司那些小姑娘怎么比?给人家当保姆还差不多。”
余诗达不太熟练地夹着烟,笑得肚子疼。
末了她才道:“你比他们好看多了妹妹,长得这么漂亮搞什么科学,不如来搞钱。”
“信了你的鬼话我才会饿死。”
江寒问她,“你什么时候也开始抽烟了?”
“刚开始。”余诗达笑了笑,“有空了记得来找我,我最近太清闲,怪不习惯的。”
“啊……”
因为知道内情,她实在无法违心地祝她一句新婚快乐,只得道:“好啊。”
余诗达让助理领着路怡去练舞室练习,单和江寒说话。
“你前两天和余京墨吵架了?”
“怎么了?”
“他是不是说了些很过分的话?”余诗达问,“你别在意,他这人打小就不怎么正常。”
江寒被她说得有些懵:“怎么说?”
“小时候的事就不说了。前两天余京墨和他妈大吵一架,具体因为什么我不太清楚,但是那天在老宅,他饭都没吃就摔门走了。
“接着就听说你俩分手,他又和王岚吵了一场,整天泡在声色场所里,孔庆东劝不动他,就叫来了邱若馨,进了余京墨的屋子一看,好家伙,他满床放的都是你的衣服,变态似的。”
江寒甩了甩脑袋,这都什么和什么,她不大能听懂余诗达的逻辑。
余诗达说:“你多少也知道些余家的腌臜事,何必趟这个浑水,你看看我,连自己的事都做不了主……早点跑吧,小余不是良配。”
“那谁是良配?”
“你自己。”
余诗达看着她说:“只有你才能救得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