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很好。
江寒把花束放在小妮的碑前。
面前的小妮笑得很开心。
可能是因为这么好的天气里,她最爱的两个人都来看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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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寒和李波相识于小妮的墓碑前,这仿佛也成了约定一般,每两个月的月末,两人都会来看她。
她在李波身边坐下,笨拙地打手语问,最近过得怎么样。
小波点头,示意自己过得很好。
——其他人有为难你吗?
——没有,他们都很好。
——高风被判了刑,五年,但不是因为小妮……我对不起你们。
——江寒,谢谢你。
——我最近在军营里做项目,很久没来了。
——你的房子太大了,我想付房租给你。
——我们一起去吃饭吧,你想吃什么?
——我看不懂你说话。
——可以买回来,和你姐姐一起吃。
小波看了一眼小妮,从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
——我姐姐很喜欢你,她在日记本里写了很多次你的名字。
——这是什么?
——我不太认字。
江寒接过笔记本,看了一眼,又很快合上。
——这是隐私,我不能看。
——姐姐教过我,我会写你的名字,江寒。
——你手语打的太快了……你要和姐姐独处吗?那我晚上再过来和她说话。
技术在发展,但江寒和李波见面时,总是不喜欢用那些工具,虽然聊天驴头不对马嘴,两人竟也能聊得开心。
李波把本子塞到她的手里,示意她慢慢看,自己下午还有事,晚上再来看姐姐。
江寒重新在碑前坐下,扬了扬手里的本子:“我可要开始看你的日记喽。”
绿草沙沙地响着,像是小妮的回应。
日记的第一页,写着小妮编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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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人与马》
从前有个人经过一条小河的时候,看见一匹小马在河边跳舞。
他觉得很稀奇,就驻足在河边看。
后来陆陆续续又来了几个过路的商人,同他一样,也被小马吸引住了。
可是商人们着急赶路,就留了几个硬币在小马的旁边,希望过几个月回来的时候,还能看到小马跳舞。
第一个到达的人看完了小马跳舞,并且理所应当地拾起了这些商人留下的钱。
这钱来得太过容易,比他在太阳底下干活来得容易多了。
他把小马赶到集市里,划了一个圈,让全集市的人都来看小马跳舞。
小马拒绝了。
众人哄笑而去,那人不仅没能赚钱,还因为赶了太多路,花光了身上的盘缠。
他恼羞成怒,要把小马卖给屠宰场。
在屠宰场的土坡上,小马又开始跳舞。
那人想起曾收到的几枚硬币,大骂小马背叛了他,是个不忠诚的东西。
小马边跳舞,边对他说:
我的才华本就不为任何人而舞,而且先生,从一开始,你就不是我的主人,又何来背叛之说呢?
那人听了,自认无理,不禁愧疚难当。
于是他撞开屠夫,拿着斧头,亲手了结了这匹马的性命。
第二天,他拿着刚到手的钱,高高兴兴地离开了这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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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哼。”江寒说,“你很会写嘛。”
她接着往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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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和小波视频了。
他又被晒黑了些,黢黑黢黑的,在镜头前笑得很傻。
我问他,工地的老板有没有为难他。
他手语打得飞快,说,他平时总是多干点活,今天门口打扫得干净,视察的老板高兴,给他了五百块钱红包。
他要转给我。
我不要,于是他发到我卡上,我又转到他卡里,最后也没分出个所以然来。
我想起小时候,妈嫌我吃得多,收走了碗,小波就在袖子里藏馍馍,我俩一起吃。
没想到长大也是这样。
我告诉他,我在这边过得很好,交到了很好的朋友。
我没有告诉他高风的事,之前我上完大学就想工作,还是小波坚持要我读研。
他说他有这样优秀的姐姐,他很骄傲。
我也为他骄傲。
想的事多了,几个手势打得迟疑了些,小波问我是不是在骗他。
小波心太细了。
我回答了后半部分,想教他写江寒的名字。
冰化水而寒,江寒似水,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
三水江,两点寒。
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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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他又带我去酒局了。
江寒不在。
我一个人在马桶前吐了很久。
这种酒局让我恶心。
他更让我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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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金钱与地位,而不是靠着妓子一般的行为登上如今的高地,收获本不属于自己的赞赏与令人恶心的怜惜。
想杀了他,想杀了自己。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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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那大树,树冠迎阳光,树根至蝼蚁,它可以谴责自身的不思进取,呵斥蝼蚁搬运养分时的懈怠,但是永远不能指责太阳的怠慢。
因为对它来说,太阳是神。
若神不眷恋,则浓阴覆墙,其将亡矣。
神不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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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寒什么时候回来?
说来奇怪,她年纪比我还小了五岁,可是她在时,我仿佛多了些底气。
所以她怎么还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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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忍不住给江寒打了电话。
她在英国,和一个叫沈君道的中国女孩合租。
我在视频里看到了沈君道。
她长得很漂亮。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难过。
我好像对江寒生出了些不该有的情愫。
让我再理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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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树盘根错节,你远远看见一片绿叶,可不知它属于哪个枝杈,根须又蔓进了哪片土壤。
春天好美,我捡起一片落叶,捡起自己没有未来的结局。
他说,毕业之后,他可以给我想要的地位、荣誉。
他呢?他不算什么,只是我人生中的过客。
想要这些东西,就要付出一点代价,这代价不小,但也不大,没有大到需要断送我的未来,更不需要赔上性命。
压迫换了外衣,从前叫阶级,如今叫知识、权力,以及平等。
世界原本就虚幻、模糊、光怪陆离,蝼蚁般生存的奴隶,你们在坚持什么呢?
我想,我应该爱上高风。
我有小波,还有江寒。
我想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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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间几页被人暴力地揉搓撕下,江寒接着往后翻,又看见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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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寒呐,要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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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之后的纸上,只剩无法辨认的图画和一些无意义的字体排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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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妮的死以自杀草草结案,学校为了所谓的清白,以学业压力过大掩盖过肮脏的事实。
他们说小妮敏感而脆弱,好不容易从山区里走出来的大学生,怎么能以这样随意又潦草的方式结束一生?
她本该负重前行,二十四岁,如花的生命刚刚绽放。
所以小妮,为什么要读书呢?为什么不能屈从于高风,负重前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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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寒在她碑前,呆坐了整整一下午。
风吹过荒草,她说江寒呐,要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