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又是宿醉,江寒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我头疼得厉害。
她在公寓门口。
我从窗户往下看。
天很冷,她的鼻头冻得通红。
说实话,我还在生气,但又狠不下心来把她一个人扔在风口处,只好与她一起上了面包车。
我曾经好奇过她为什么买这么辆面包车,她怎么说的?
哦,她没说。
一路上,我俩都很沉默,她开了两个小时,从市区到城郊,最后出了京城。
路越变越窄,进山以后,从沥青路变成了坑洼的土路。
我扭头看窗外。
她跟我讲,对面那山头之所以秃,是被火药炸开,卖石头。
山没了,石头卖了,人还是穷。
她停了车,让我来开。
进山的时候,只有这一条路,出山也是。
小妮就是沿着这条路,走出来的。她说。
她将自己的过往,一点点地向我铺开。
李小妮是她研究生期间的舍友,与她并不是一个研究方向,两人熟络的契机,竟是因为导师对小妮的染指。
从被胁迫、被孤立到被休学,她以平淡的语气叙述着一个生命的凋零,末了,她说自己也是凶手。
我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只能抓住她的手,轻轻摩挲着。
她的手很凉,掌心出了些汗,滑腻腻的。
天黑了,路还是很长。
渐渐,山顶多了几点寥落的亮光,又走了几公里,终于见到了人家。
后来我才知道,是江寒找的施工队,走线安灯,将这微光带进了深山。
旧约里写,神说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
灯在黑夜里亮起时,我在她面前,自惭形秽。
(二)
她穿着村长媳妇递给她的花袄,捧着带了豁口的瓷碗吃猪肉粉条,一边招呼我上炕。
我记得她不喜欢吃粉条,更讨厌猪肉。
可炕上那人吃得却香,就着白饭,边吃边和村长媳妇唠家常。
村长进来换了煤球,让我离炕近些,暖和。
生了火,屋子里仍是冷,可能是屋子本身的原因,不是砖垒起来的,更像是挖的窑洞,夏天发潮,冬天发冷。
她见我吃得少,便拿了抽了点儿柴火,拉着我去场(家门口大片的平地)上玩。
生火烘火,她把炮仗里的火药捻成个小狗,呲小火花逗我玩。
等火快灭时,又扔了几个土豆进去。
她干这些事熟门熟路,倒让我有点惊讶。
她看出我的讶异,解释说,她小时候也是在山上长大的。跟着大人砍过柴,种过地,见过杀猪宰羊,自己也会剖鱼剖鸡。
中国从封建到开放,百姓从饥饿到果腹,也不过百年。
边说,她从灰烬里扒拉出来黑黢黢的土豆,让我吃完再进屋。
若知道我晚上没吃饱,他们会觉得招待不周,但猪肉粉条已经是一年能吃上的、最好的菜了。
我说是因为我中午吃的多,所以晚上才少吃了些。
她没说话,只是温柔地看着我。
我有些心虚,推说要上厕所。
山上只有旱厕,所谓旱厕,就是拿石头垒个矮墙,下面是个大坑,上面用玉米秆儿盖了一半,几家共用。
村长家的被占了,她领着我去坡上的旱厕。
我拿手机照了照周围,很静,据说之前还能听见狼嚎。
她从水缸里舀出一瓢水给我洗手。
虽然有灯,村里仍然很暗,城市的霓虹照不进来。
她让我抬头看。
市里的居民想要漫天繁星,山里的孩子想要山外的霓虹。
可是财富往上走,污水往下流。
乌云遮住了星光,我看不清路,也看不清她的面容。
(三)
隔壁早早没了动静。
我与村长一床,被子里是他硬塞进来的汤婆子,我焐着手,不时听见一两声犬吠。
直到两点,我才勉强入睡,醒来时,旁边的被窝已经凉了。
村长挑水回来,兑了些热水让我洗漱。
做饭的灶台都在小院里,山上的家户没有大门,用石头砌成矮墙,留个口进出。
门口种了些月季,此时枯黄着,失了艳色。
江寒招呼我把车上的东西卸下来。
那是些过冬的被褥、文具和课本,有些孩子过来看她,她便拿个小凳坐在场上,问他们的功课。
我鼻子有些酸,跟她坐在一起,给小女孩梳头。
她说之前来送东西,宋清撞见过,所以有时会跟她一起来,有时她自己一个人来。
我从未设想过,我步步紧逼下,逼出的竟是这样的她。
心里悲悯,口中却是凉薄。
她从我口袋里摸出几颗糖给孩子们。
我如梦初醒般地把带着的糖和巧克力拿出来,捧在手里让他们挑。
孩子们还小,她拿纸帮他们擦鼻涕。
回城的车上装着瓜果蔬菜,甚至还有一只刚被拔了毛的公鸡。
天下攘攘,有人为利,有人为名。
而我不知,她是为何。
她有傲气,有志气,骨子里仍是谦卑的;能识乾坤,能怜草木,却处处都是尖刺。
她把心围起来,里面有自己的一方天地。
那是我到不了的地方。
(四)
我在老宅蹲了几天,终于逮住了穆叔这个大忙人,跟他说了广济村的事。
我大抵知道那些人是什么行径,因此想狐假虎威,以穆叔的名义宴请当地的领导,叫上宋清和江寒,招商引资,要在半年内落实山区孩子的读书以及公路的问题。
穆叔问我,是不是女朋友是这村子里的。
我说不是。
他开玩笑问我,我这半吊子怎么会突然睁眼看世界,才发现这世上不是人人都像我一样?
说实话,他这些话说得我内心更加愧疚。
这事出力不讨好,若谁参他一本,那便是越俎代庖,这山望着那山高。
穆叔虽然打趣我几句,还是应下了这件事。
我问江寒去不去饭局。
本以为她会对这般行事方法心存芥蒂,没想到她一口应下,还笑称这是“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天”。
她说,以后出山的路,不止一条了。
(五)
我们又稀里糊涂地和好如初。
虽然她还是不让我提结婚的事,但慢慢开始和我说一些家里的情况。
比如她母亲是便利店的收银员,父亲是某工程上的小领导,还有个弟弟,名字叫江煦。
之前没有跟我提这些,她说是因为她和家里的关系很糟糕,如果可以,她愿意用现在所有的积蓄换和父母老死不相往来。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
哦,她还说之前有个谈了一年的男朋友,叫赵文生,学金融的学长,出轨在她十八岁那天。
她盯着赵文生五年,终于以挪用公款的罪名把初恋送进大牢。虽然每个月她都试图去探监,但令人惋惜的是,赵文生每次都拒绝她的探视。
这故事让我脊背发凉,立誓说自己不会出轨,否则天打五雷轰。
(六)
关于李小妮的故事,她没有讲太多,但从只言片语中,我猜测应该是这样的(这些猜测在后来得到了沈君道的证实,也让得知真相的我越发难过):
小妮是从广济村考到博大的,家里已没了父母,和聋哑弟弟相依为命。
她性格软弱又优柔寡断,从不与人发生冲突,又因为是从村子里出来的孩子,相较大城市里的同学,难免自卑。
温顺又漂亮的女孩子自然会获得无数青睐,那些垂涎的目光里,有一束便来自高风。
高风用特权将小妮换到自己名下,许诺给她原本的导师许多好处。
她被迫屈从于他,无力反抗。
江寒是第一个发现异常,也是第一个跳出来指责高风的学生。
她年少气盛,眼里揉不得沙子,把高风骂得一文不值;小妮在她背后,渐渐有了底气,也有了傲气。
院长威胁她,要将她退学。
江寒不怕这些。
她说自己满身的才华,用不到他来施舍学位和工作。
高风掣肘于江寒的乖张,明面上敛了锋芒,暗中带着其他学生孤立小妮,同她一个战线的,全部延毕。
所谓“如今但欲关门睡,一任梅花做雪飞”,与利益挂钩时,人人都避之不及。
江寒的导师为保江寒,将她劝去英国交流,为期两年。
在她出国交流期间,高风变本加厉地侵犯小妮,在同校师生的饭局上也不加收敛。
被校医院确诊分离障碍和中度抑郁后,导员半强制半劝导地给她办了休学。
几次立案,皆以证据不足而作罢。
小妮蜗居在京市的出租屋里,连房租都无力负担。
紧绷的弦终有一天会断。
和江寒通电话时,年仅二十三岁的小妮从阳台上跳楼自尽。
……
那年,江寒只有十九岁。
世人听到了小妮落地的声音,却没有人听到她在大洋彼岸的呼救。
她揽下本不属于自己的责任,收到本不属于自己的骂名。
江寒在愧疚与自责中,活了十年。
……
我看着睡在一旁的江寒,有些心神不宁。
因为萧鼎?,我有时会到警局看些家长里短的热闹,萧鼎?爱看心理学的书籍,我耳濡目染,也跟着他瞎琢磨。
我想,如果小妮的事对她影响这么大的话,她如今的平静是极不正常的。
人的情绪像个冰山,所有在外显露的都是那小小的一角。
我不知道在海面下隐匿的,到底是如何悲伤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