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过后第一堂是语文课,高云霏踩着铃声进教室,把还沉浸在午睡中的学生们给叫醒。
有些人被沉沉的睡意支配,趴着不愿醒来,高云霏又大力拍了拍黑板,扯着嗓子叫了几声,大家才终于肯面对现实,逐渐脱离梦境,进入课堂。
陆清枝费了好一番功夫方清醒,见老师拿出一叠试卷,让前排的同学帮忙发下去。
“这是上礼拜的周考,不要题目多一点课外题你们就不会做了啊,错误率比之前都还要高。”高云霏翻开备课资料,忍不住唠叨了几句,“期末考快要到了,上课时间宝贵,我们就不检讨了啊,有什么问题下课自己来找我或问同学。”
市一中每星期都会有语数英三门主科的周考,分别安排在二、三、五的早自习,主要是为了鞭策学生平时就养成复习的习惯,并加强他们对这些知识点的印象。
这是全年级统一考的,没有一班能幸免。
木廷舟上周二难得没翘早自习,他看着自己手上的这份卷子,目光定格在被红笔划掉的那两题,眉头不禁染上了微微的折痕。
他先看了第一道题,重新后发现是自己粗心,一时不察忽略了一个细节,被题干误导选择了错误的答案,这会儿理清便没什么大碍了。
木廷舟拿红笔在题号旁随性地勾了个记号,表示订正过了。
接着他又去检查错的第二道题,仔细浏览后,红笔却迟迟没在纸上落下痕迹,他眉头皱得更深,似国画中笔法深透的山石,纹理层层叠叠。
半晌,他将试卷折起来,随手扔进课桌里,而后支着头听高云霏讲课,课本却没有翻开,也不知到底有没有听进去。
下课后,他叫住隔壁正和唐初弦聊天的陆清枝。
“枝枝,你是不是文科比较好?”
陆清枝愣了一下,还来不及问他为什么这么问,便见木廷舟抽出课桌里的周考卷,让她帮他看看一道题。
“Yo,舟哥居然也有会问别人题目的一天。”唐初弦不太喜欢读书,成绩一向不怎么样,只有考试前才会临时抱佛脚。班上四十几人,她每次排名大多在二十几名游走,这会儿在一旁看热闹,只觉得年级第一会向同学请教题目是个极有趣的现象。
陆清枝也有些讶异,她虽然认真,但成绩跟那些年级前几的大佬比起来并不算太好。她聪明,却不是天赋异禀的类型,只是认为这个年纪的责任便是好好读书,后天的努力让她成绩能维持一定的水准,大多落在班排五、六名,再往上却不太容易了。
年级榜首问自己问题,他是脑壳坏了还是脑壳坏了?
陆清枝和唐初弦还在惊讶之中,木廷舟却没在开玩笑,他脑壳正常得很,只是这题他是真的没半点思路。
身为能长期蝉联年级第一的学霸,木廷舟虽然有比较擅长的领域,但偏科也绝对不严重,顶多就是“很好”与“好”之间的差距而已。
可不论成绩再优秀,知识含量再丰富,要学习的科目这么多,一定也会有比较短板的地方。在语文中,国学常识便是他的弱项,他记忆力虽好,却没有看课外书的习惯,更不用说一些典故类的东西,因此在这部分下的工夫便没有那么扎实。
倒是陆清枝,虽然拿手的科目是英语和生物,对纯文科并非情有独钟,但家里有一个中文系教授陆父,她和陆珩从小不只被逼着练书法,父亲还买了一大堆文学读本给他俩看。由于从小到大积累了不少文学底蕴,因此在国学常识这方面,多少比一般的同级生还要得心应手。
陆清枝身子稍稍靠过去,两个头挨在一起,正看着卷子上的题目。
“啊,是这题。”题干一入眼,她便瞬间了然。
其实她原先挺怕回答不出来的,毕竟大佬难得问自己问题,这是信任她的能力,若是她也不会,那多少有些掉面子。
不过这下看了题目,微微松了口气。
上周的语文课进度是《诗经》,碍于篇幅有限,课本只选录了《蒹葭》和《硕鼠》两首,高云霏便另外给了讲义,里面补充了其他首如《关雎》、《蓼莪》、《木瓜》等名篇。除此之外,讲到到先秦时期北方文学诗歌总集《诗经》,就不得不提起同时期的南方的《楚辞》,老师们大多会对这两类文体的特色进行比较说明,在考试中也算是必考题。
因此上周的周考,除了课内的《诗经》,也有出几题关于先秦时期南方诗歌的课外题。
而这题是一道题组,节选了席慕蓉的一首诗,分为两小题,一题希望学生能理解诗中所传达的意涵,另一题则是期许答题者能分析出背后所蕴藏的典故。
可诗歌这种东西,难就难在意境深远,大多走一种意识流的手法。何况诗无定文,每个人读着同一首诗,也许接受到的讯息大相径庭,更不要说其中所隐藏的意蕴。
文意理解并不是什么大问题,第一题木廷舟理所当然地写对了,可第二题牵扯到了国学知识,他就碰壁了。
两人挨得近,他凝视着她专注的侧脸,卷翘的睫毛在眼睑底下扫了一层淡薄的影,他的目光被困住了,还没来得及从那一小片阴影中窜逃,便听见身旁人低声地念出这首诗──
灯火灿烂 是怎样美丽的夜晚
你微笑前来缓缓指引我渡向彼岸
……
我于是扑向烈火
扑向命运在暗处布下的诱惑
用我清越的歌 用我真挚的诗
用一个自小温顺羞怯的女子
一生中所能
为你准备的极致
在传说里他们喜欢加上美满的结局
只有我才知道 隔着雾湿的芦苇
我是怎样目送着你渐渐远去
当灯火逐盏熄灭 歌声停歇
在黑暗的河流上被你所遗落了的一切
终于 只能成为
星空下被多少人静静传诵着的
你的昔日 我的昨夜
陆清枝声音绵软,带着独有的清甜,真挚地朗诵着诗文,好似在暖帐中低吟浅唱。如堤岸的绿柳拂春,扬起的轻絮随着清风滚上耳梢,在那儿细细刮了刮,种下一片的酥痒。
春光乍泄中他的心湖又起了波澜,被悄悄埋进了时间的罅隙中。
木廷舟听着那温柔的声音,不知不觉间,早已失去了辨析话音内容的能力。
直到她咬着尾音在空气中落下最后一道痕迹,猝不及防的静谧,才让木廷舟回了神。
他轻咳一声,好似在掩饰着什么。
“这题有点儿难,如果不知道越人歌的故事的话,写不出来是很正常的。”陆清枝开始解析道,她指着第二行,“其实席慕蓉老师的原诗中是有放进越人歌的原文,像开头第一段,后面有括号(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可能出题者怕提示太过,就把括号里的原文都删掉了。”
她的指尖转移到后半段,继续道:“然后这边,‘只有我才知道,隔着雾湿的芦苇,我是怎样目送着你渐渐远去’,这段后面其实也有一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至于越人歌中间还有一段,它是被席慕蓉老师安插在这首诗的中段,但因为这首诗太长了,所以题干只节选了一部分,没有把整首诗放出来。”
陆清枝认真地给他讲题,木廷舟在听到“山有木兮木有枝”的时候,眉梢不自觉地挑了挑。
“其实如果读过这首诗,根本就不需要透过文意推理,可没读过的话,就只能借由诗中的情感去推导了,但要答对的前提得是熟知四个选项的典故内容,如果连选项的故事也不清楚的话,那就真的没辙了。”
木廷舟凝视着那四个选项,采薇歌、越人歌、大风歌、垓下歌。
“你给我讲讲吧,越人歌的完整故事。”木廷舟冷不防地开口。
“我也想听!”唐初弦在一旁附和。
“好啊。”陆清枝笑了笑,带着半开玩笑的小骄傲,“我觉得除了我应该没什么人知道这个典故吧。”
木廷舟见状,嘴角扯出一弯浅淡的笑意:“洗耳恭听。”
“越人歌是先秦南方的民歌,是一首集浪漫与悲伤的诗歌。”陆清枝下了一句开场白,而后娓娓道来,“楚国鄂君子皙坐船出游时,泛舟的船夫是一位越人,他对他唱道‘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而因为船夫是越人,唱的是百越的方言,后来我们看到的这个其实是翻译成楚语后的版本,所以后世便称之为越人歌。”
“宝,楚语我也听不懂,那你再把它翻成白话文一下,这兮来兮去的我确实不理解。”唐初弦猛地举手发问。
“这首歌大抵是在讲,今晚于河中漫游,何其有幸能与王子同舟,王子不因越人的地位卑贱而轻慢他,能结识王子,越人爱慕的心绪纷乱,可是他却不敢将这个心意告诉王子。”陆清枝被她浮夸的动作给逗笑了,从善如流地解释,“最后一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就是越人的心声……山上有树木,树上有树枝,我喜欢你,可是你却不知道。”
听完之后,唐初弦泫然欲泣:“这是什么深情的故事──”
彼时柯言正好经过,他一手撵开她假意抹眼睛的手,嫌弃道:“別装了bro,高云霏仙女喊你呢,是不是作业又没交啊。”
唐初弦被他干扰,没能大展憋了许久的演技,立刻翻了个白眼:“靠,你才他妈没交作业,枝枝讲故事呢,我多捧场不行啊,碍着你了?”
陆清枝目送着柯言和唐初弦打打闹闹地跑去了讲台,到了老师眼皮子底下还不消停,惹得高云霏又好气又好笑。
陆清枝收回在两人身上的视线后,随即便对上了身旁人的目光。
只见木廷舟手中捏着卷子,眼里有看不清的暗流涌动,陆清枝愣了愣,就听见他轻声道:“枝枝,你刚刚说,越人歌最后一句是什么?”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她如实回道。
“心悦君兮君不知?”木廷舟的眼睫微敛,她看不清他的情绪,只觉那语声呢喃似的,透着沉沉的温润。
陆清枝以为他方才没有听清楚白话解释,于是贴心地补充:“我喜欢你,可是你却不知道……”
最后一个字落下,她才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
两人之间没什么距离,木廷舟在她尾音坠落的那刻掀起眼帘,窗棂处日光乍现,陆清枝便骤然跌入了那深邃的双眼中。
“枝枝。”只见他嘴边带着一抹弧度,似笑非笑地问,“你喜欢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