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从早工作到晚,忙的焦头烂额。她几乎是脚不沾地的,不仅要时刻检查患者的健康情况,还要随叫随到,辅助处理外伤,处理废弃的银针。
但最令她头疼的还是粮食短缺的问题,空腹吃药很多人狂吐不止,严重的甚至会出现休克反应,愈演愈烈。
要是粮食一日不到,大罗神仙也难救回这些病人。
直到日薄西山,暮色降临,安娜才得以喘了口气。
安娜回药房的时候走路摇摇晃晃的,神色恍惚,随时都有可能倒下去的状态。
“安?”
安娜闻言瞬间清醒,蓝芩悦的声音很不正常,低沉沙哑,她轻轻碰了一下蓝芩悦的手腕,却发现她的体温烫的吓人。
发烧了?安娜眉毛揪成一团,她二话不说,将蓝芩悦的手搭在自己肩上,吃力地起身,安娜本想扶她回床,没曾想走了两步路她便一个踉跄,差点带着蓝芩悦一起摔在地上。
好在蓝芩悦还没烧糊涂,反应够快,伸出手去捞了安娜一把。她轻轻一笑:“细胳膊细腿的,没吃东西小心自己先晕倒,还想着扶我呢。”
安娜脸颊微红,小声嘀咕:“小姐,您都病重了,别在打趣我了,您的身体要紧。”
“我没病,只是很累。”蓝芩悦双眸轻闭,将头埋在安娜肩上,“让我靠一下就好了。”
迎面而来的温热气息让安娜不知所措,她神色局促,手脚不是自己的了,一下子不知往哪里放。
她娇小的身体被另一个人的体温包裹着,安娜在梧桐楼见过很多形形色色的客人,他们沉迷于欲色与性.爱之中,连带气息都泡的犹如花香一样糜烂,只是一个眼神都可以让安娜敬而远之。而她不一样,蓝芩悦的身上有淡淡的药草香,略带苦涩,却让她很安心。
安娜并不讨厌,她僵在原地不动,但也并不抗拒,而是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姐好些了吗?”
神奇的是蓝芩悦声音还真没有之前那般沙哑了:“好多了。”
安娜试探性地摸了一下她的手腕,果真温度降了不少,她觉得奇怪,但也没多问,把蓝芩悦搀扶回床便回到炉子前继续煎药了。
夜色浓墨,药炉沉默不语,火安静地烧着,木柴偶尔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蓝芩悦静静地注视着安娜良久,深沉的眸子中多了一丝光亮。她缓缓开口:“安。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哪怕是整个天医门。”
安娜闻言手上的动作一顿,她抬起眸子,面对蓝芩悦一笑,答非所问:“我从娘胎出来便带了病。”
蓝芩悦孑然一身,从未与他人建立过稳定的联系,也无从了解过一个人的过去,也从来没有跟别人诉说自己的经历,但是安娜的过去,她很乐意倾听。
“久病成医,你的医学也并不全是依靠天赋和记忆力。”蓝芩悦若有所思。
“是啊,我自幼身上就插满了管子,母亲忙,只有哥哥会常常来看我,但更多的时候只能趴在玻璃窗外看,他很爱我,但可惜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安娜在谈及自己久病的经历神色平静,好像早就释怀,说到哥哥的时候眼神一下子柔和了下来,只是带着些许遗憾。
还真是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孩子,蓝芩悦默默地聆听,没有打断。
安娜却不打算再说下去,她似是想到了什么,神色黯淡了一瞬,她道:“我意外来到了南齐,举目无亲,又沦落花柳之地,幸得门主救我于水火之中,我此生无欲无求,门主之思即是我之思,门主所求即是我所求。”
安娜抬起头,神色真挚而专注。
一个人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她的一双红色的眸子澄澈明净,像一颗红宝石,哪怕沾染上污泥内里依旧晶莹剔透,轻轻擦拭,也会立刻呈现出它的原貌。
天医门内医术卓越者不在少数,心高气傲眼高于顶的占多数,能像她静得下心来,任劳任怨的人,寥寥无几。
她可以不忠于自己,但必须忠于天医门。蓝芩悦想找天医门的继承人很久了,无奈就是没有太合适的人选,如今觉得安娜挺合眼缘,但底子还是太差。如果她能通过考验,再考虑怎么好好栽培吧。
“我要什么,你都会给我吗?”蓝芩悦问道。
安娜不假思索地道:“当然。”
“但你什么都没有,赎身的银子,也是我给的,你又能为我付出什么,安娜?”蓝芩悦毫不留情面地打击她。
“门主,我身无长物,也不擅长武功,只有脑子比较好使。但是武功盖世,为门主能赴死的人有千千万,但为门主分忧的寥寥无几。美玉在凡石中雕琢而无暇,珍宝在时间中沉淀而升值。我能为门主付出什么,自然是门主需要我做什么,天医门同理。”安娜被蓝芩悦质疑也不恼,她面带微笑,不卑不亢地回答道。
蓝芩悦勾了勾唇,不错,她的价值在于自己能否挖掘使用,而并非自吹自擂,她确实不缺会武功的人才。这孩子倒是回答得巧妙而精明,以退为进,她看似纯真,但绝非不懂人情世故,这令她的好感又多了几分。
“我今日发病,是因为身体被种下了一种很罕见的蛊。三月之后,你便随我去万毒谷一趟。”蓝芩悦道。
安娜眨了眨眼:“小姐需要我要去学怎么解蛊吗?”
“不需要。”蓝芩悦说完后,两人便陷入了沉默,但气氛并不尴尬。蓝芩悦单手撑头,她看着小美人熬药,也是很养眼的。
“安。”蓝芩悦忽然出声叫她,勾了勾手指。
安娜闻言抬起头,神色不解,但还是很听她的话,乖巧地凑过蓝芩悦身边。
蓝芩悦冷不丁地一手抱住了她,两人翻身上床,安娜惊呼一声,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
蓝芩悦松开力道,替她盖上被子,手虚搭在安娜的腰上。她闭上眼,淡淡地开口:“睡吧,你的脸比门口死了三天的人还白,小碧自然会让其他人去熬药。”
“可是……”安娜神色犹豫。
“抱着你睡我会很安心。”蓝芩悦道。她没撒谎,三个月以来安娜在她的身边,她的睡眠质量都高了不少,离她很近的时候,种在蓝芩悦身体里的蛊几乎是一动不动。
安娜唇瓣微动,还想说些什么,眼前却视线一黑。
蓝芩悦的手覆上了安娜的眼睛,她的睫毛翕动,不再多言,乖乖地闭上了眼睛。
掌心传来陌生的触感,轻飘飘的,像小猫在挠痒,蓝芩悦露出一丝不可觉察的笑意。
不过片刻,她的耳边就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安娜一向睡眠质量好的让人羡慕。她这才放下手,摘下面具放在一旁的桌子上。
她的身体很柔软,体温也比常人低很多,抱起来就像一款大号的洋娃娃。蓝芩悦好像就突然理解了叶归寻老妈子的心理,这孩子送到别人身边太容易被欺负了,懂得珍惜的才能感受到她的美好。
也不知道以后是谁有福气能娶她回家。
——
翌日清晨。
一辆辆马车迎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踏入江南,宛若黎明的第一缕曙光,刺破层层叠叠的乌云,照进了绝望的人间。
陈太守收到消息,早早守在门前,恭候转运使的到来,他见到马车先是一喜,当见到只有三辆马车,而且运载的都是一个个闭合的木箱时,他神色一怔。
上万余人,赈灾物资就三辆马车?但不管内心怎么想,陈太守还是面上不动声色,堆着满脸的笑,向马车上身着绿色官服的男子作揖行礼道:“下官见过大人,此次江南赈灾的粮食与银两,可都在马车上了?”
男子牵着马绳,嗤笑一声:“粮食?一粒米也没有!全都用于春日宴酿酒了!临都的细粮,岂是给你们这些下官贱民用的?”
陈太守笑容一僵,他近乎是讨好般地开口:“转运使大人,这当中定有什么误会,江南一万的百姓连饭都吃不起了。”
“那就去临安,陛下为迎新年,特意建造酒池,大办灯会与平民同乐。”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陈太守,轻蔑一笑,“醉死在美梦之中,也比饿死街头好,吾皇仁慈,还不快谢恩。”
陈太守闻言心顿时凉了一截,偏偏他还不能说什么,只能叩头谢恩。
负责运输银两的官员把所有的箱子卸在江南太守府前便浩浩荡荡地走了,陈太守望着面前堆成小山丘的箱子,他低下头看看账单,又看看少的可怜的银两,良久无言。
张碧负责府内事务以及安置流民,自然也是起了大早,她见到太守府前堆满的箱子,内心窃喜,念着苦日子终于到头了,笑容怎么也掩盖不住。
“陈太守,这是朝廷运输来赈灾的物资吗?”张碧问道。
“是。”陈太守不喜反忧,愁容满面,他不过而立之年,却在经过这次疫病后两鬓苍苍,已经有未老先衰之相。
“陈太守何故哀叹?”张碧不解地道。
“朝廷给江南赈灾的银子原先有十万两银子,转交到转运使身上时,只有一万两银子。转运使原出身贵族,本就是纨绔子弟,路上舟车劳顿,便在沿途游玩,寻欢作乐,以抚恤他的手下,又花费了二千两银子,所以物资才会晚到。”陈太守说到后边时已经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同时内心蔓延出无尽的绝望。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北齐灭亡了九年,这九年来,无数南齐人遥望中原,思念着故国,盼望南齐的统治者有一天能带领他们重回故里。尽管江南良田沃美,风景宜人,临安空前繁荣,但他也不例外,思念着他回不去的故乡。陈太守觉得,这一天,他是看不到了。
陈太守倏地眼前一黑,一阵天旋地转,倒在了地上。
“陈太守?陈太守!”
……
平日里安娜和蓝芩悦都是卯时起身,今天却是一个比一个晚,直到辰时的尾巴才不情不愿地爬起来,可能这段时日里是真的累坏了。
蓝芩悦小心翼翼松开手,将她的手枕在耳边,生怕自己动作重把人给吵醒了。她替安娜拉上被子,神色是自己都没觉察到的温柔。她随手点了一支安神香,穿上外衣,戴上面具便走出房门。
蓝芩悦一出门便见到了缩在角落里蹲蘑菇的张碧,张碧似乎也注意到了她,蹬蹬蹬地上来,怒气冲冲地告状:“门……小姐,您看看这门外,您看看!”
蓝芩悦岿然不动,神色冷淡地开口:“说吧,朝廷赈灾的物资还剩多少?”
这件事情在她的意料之中,不过,连安娜都能一眼看穿的事,她亲自带了多年,手把手教导的张碧在物资到达江南的时候才反应过来,稳不住气地骂爹骂娘。
蓝芩悦实在很失望,同时深深地为天医门的未来感到担忧。
“不到一万两白银。”张碧气焰消下去一半,“太守被气的吐血三尺,偏偏我们还要安慰,朝廷送的粮食到了,我们很快就能吃饱饭了,我呸!那帮臭当官的,天天在外逍遥作乐,一场皇家的春日宴能饿死江南万余名百姓,他们的心是人肉做的吗……”
“打住。”蓝芩悦没听完便打断,“南齐冗官冗员,政治风气一直如此,层层剥削下来还有万两银子算是恩施了。”
“天医门人力物力花费在赈灾甚多,朝廷那些给了点碎银子就当打发要饭的糊弄我们,天医门就心甘情愿地就吃下这哑巴亏吗?”张碧忿忿不平地道,一脸的苦大愁深。
“我心里有数。”蓝芩悦不想多说,丢下这句话便走了。
现在还不是合适的时机。不是不报,而是时候未到。
“蓝大夫,太守有请。”一位侍女向蓝芩悦行礼,恭敬地道。
蓝芩悦顿下脚步:“我正好有事要与太守商量,带路吧。”
侍女把蓝芩悦带到前厅,她向蓝芩悦欠了欠身,便退下去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