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的酒水似也带着凉意,划过喉咙后却骤然掀起温热,让人分不清身子暖起来是因为空调还是因为美酒。
苏挽星坐在沙发一侧支着头,半杯酒喝了足有十分钟。
薄言祁也不催她,就静静地往嘴里灌,一杯接着一杯,真就只让她“陪”。
第六杯酒又喝光后,苏挽星出言提醒:“薄总,你胃不好,建议别喝太多。”
薄言祁习惯性地道:“喝杯热牛奶就好。”
说完便愣了一下,因为这是离婚前才有的待遇。
每每应酬,薄言祁但凡喝了酒,苏挽星便会在之后为他热一杯牛奶,一来解酒,二来养胃。
离婚后,他搬回博鳌苑住了一段时间,应酬回家后仍会下意识地唤她,无人应答后才猛然反应过来她已不在身边。
薄言祁在那瞬间会有怅然若失的感觉,但往往不会持续太久,只要投入工作,他的精力便会集中在别处。
今夜许是故居引人遐思,本该习以为常咽下肚子里的话,竟就这么说了出来。
短暂的愣怔过后,薄言祁笑了一下,意味不明地说:“这里的冰箱应该早就空了。”
苏挽星“嗯”了声,大概是想到了和他脑海里一样的过去,仰头把酒喝了,又倒了一杯。
薄言祁眉梢微扬:“怎么,苏老师也有愁烦的事么?”
苏挽星在墓园时兴致就不高,一路到这里也不知是着了什么魔,听他提起热牛奶更为烦躁。
但她没表现在脸上,情绪相当稳定地道:“也?薄总在愁烦什么?”
薄言祁坐在离她一米远的沙发,一手搭在沙发背上,身子微斜,一手缓慢地摇晃着高脚杯,道:“苏老师明知故问。”
苏挽星的眼睫微微眨动,问出了困扰她五年之久的问题:“令堂她……为何要选择除夕夜自杀?”
是的,众人阖家团圆的日子,薄言祁面对的却是母亲冰冷的尸体。
他母亲是外国人,本不过春节,但因为他的父亲,她每年都会带小薄言祁来国内旅游,选个他们都喜欢的地方过除夕。
他的母亲总说,多来走走,说不定哪天就能回到亲生父亲的身边了。
小薄言祁嗤之以鼻,他想,父亲既能抛弃母亲,那定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便是找到了,他也不会认。
但母亲不那么想,她深爱着薄振天,日日盼着能再见一面,情回最初。
直到小薄言祁十岁,她才彻底放弃了念想。
那年的冬天特别冷,小薄言祁还在期待国内南方温暖的阳光沙滩,回到家却发现母亲倒在了血泊里。
她以一个怪异的姿势趴在地上,一边脸贴着血液弥漫的地板,一边脸被天花板上的灯照得惨白。
她手里握着一把锋利的水果刀,刀刃染着干涸的血迹,双眼直直地盯着门口,和推门而入的小薄言祁四目相对。
小薄言祁吓出了一身冷汗,瘫软在地,大约半小时后才缓过来。
他没哭没闹,像是冰冷麻木的机器人一般,用他母亲放在桌上的手机报了警。
一周后,米国警方给出结果——自杀,致命伤是颈部动脉的刀口,经过比对,和她手中的那把水果刀吻合。
小薄言祁不相信这个结果,但一个孩子的质疑,只会被当成精神失常的发疯。
时至今日,长大成人的薄言祁早已凭借自己的本领查清楚来龙去脉,只是从未对人说起。
薄言祁长久默然,就在苏挽星要后悔问出来时,他答道:“除夕夜,日子好吧。”
听起来漫不经心,可这句话说完后,他连着喝了三杯酒,握着酒杯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
苏挽星心底蓦地一揪,在他还要倒酒时倾身按住了他的手腕:“再喝就醉了。”
薄言祁侧脸看她,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痛苦与仇恨无所遁形。
片刻,他闭了闭眼,问:“可怜么?”
没有主语,但苏挽星知道他在问什么——我可怜么?
苏挽星一窒,本能地摇头。
薄言祁僵硬地扯了下嘴角,依着她的阻拦将杯子和酒水都放下,仰头靠向了沙发背。
苏挽星不知他在想什么,但这样的薄言祁,有种说不出的落寞。
苏挽星不愿看这样的他。
她抿了抿嘴,颇有些没话找话地问:“你想她吗?”
薄言祁没答。
苏挽星婆娑着红酒杯,似是安慰他:“我的父母也走得早,我今晚去了墓园。”
薄言祁把她刚才的问题还给了她:“想他们吗?”
苏挽星颔首:“想,但……又能如何呢?”
斯人已逝,仅能想念罢了。
薄言祁露出从未有过的脆弱,轻声附和:“是啊,又能如何呢。”
苏挽星仔细瞧去,想看清他,他却闭上了眼,仿佛关闭了旁人窥探他心事的渠道。
这往往也是拒绝交谈的表现。
苏挽星心头莫名,话题生硬地停在了这里。
好一会儿,两人都没说话,安静的气息令人周身不适。
苏挽星有些受不了,正想起身告辞,却听窗外“砰”地一声,紧接着“咻咻咻”,无数烟花窜上了天空。
密集的炸裂声点亮暗色苍穹,绚丽烟火前仆后继,形成一片接一片灿烂夺目的景观。
这是除夕夜特有的盛大表演。
苏挽星抬眼瞧着,不自觉站起来走去了落地窗边,举起手机拍了几张被烟花占据的天空。
中心广场的巨大时钟发出沉闷却远播数公里外的撞击声,预示着旧岁只剩十秒,新年将在漫天焰火中飞驰而至。
倒计时六秒,苏挽星按下快门,定格今年的最后一张照片。
倒计时三秒,她翻开相册,在犹豫等会儿的朋友圈发哪几张。
倒计时两秒,薄言祁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她霍然抬头,与他垂下来的眼神在空中相撞。
苏挽星捏着手机的手紧了紧。
倒计时一秒,薄言祁变魔术似的从兜里掏出个宝石蓝的丝绒盒子。
倒计时归零,整个天幕亮如白昼,数以万计的花火在天空铺开,璀璨瑰丽的光映在他眼底,恍惚间温柔无两。
他拉起她的手,将盒子放在她掌心,低声说:“苏挽星,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