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想努力地回忆一下老啤酒的味道是啥个味儿,因为现在竟然有时候会健忘那股子味儿。于是,我经常问自己,小时候的啤酒味道究竟是个啥?
那个时候,沈阳的啤酒有绿牌、黄牌。家里来客人啦,三姥爷就会把小卖店的啤酒一箱一箱地往家里搬。院子里有个大白铁盆子,很厚实的那种,一点也不像现在的白铁盆子非常的薄。我记得那个白铁盆子,连我搬起来都有点费劲。后来在搬家的时候,三姥姥说,这个白铁盆子太沉了,直接卖钱算了。
于是,那个白铁盆子就这样寿终正寝了,不知道它流到哪个破烂王的手里,又流到哪个工厂,重新回了炉。不过,我很怀念它。
三姥爷会将白铁盆子倒满凉水,那种从井里刚刚压出来的水,拔凉拔凉的。不管是黄牌还是绿牌,一股脑地扔到大白铁盆子里,放在阴凉的井台下。三姥姥亲自在锅边炒着菜,其实家里也没有什么菜,可她总是能变着方式,用不同的组合变着法整出一桌子菜来。我记得那个时候,家里的盘子底很浅,稍微盛两勺的菜就能装的满满登登。这或许就是三姥姥的秘密吧,她总是跟我说,菜少多放盐。那个时候,我不懂其中的道理,现在渐渐地明白了,这是那个时候的老百姓在资源困乏时,还能撑个面子的独门绝技。
三姥爷总是在适当的时候吩咐我,大外孙子啊,快点把咱家最好的酒拿出来。这是个信号,我一定是飞快地从平房屋里钻出来,直奔井院。我把那些瓶已经拔的冰凉的啤酒,用个小盆子一起端进屋。那时候,亲戚们过来串门吃饭,很少喝白酒,可能是白酒太烈,又或者那个年代都觉得喝点啤酒就是一件非常牛的事。于是,亲戚们似乎忘记了白酒的存在。如果刻意找一找谁在喝白酒,一定是三姥爷。
有一次,我问三姥爷,大家都喝啤酒,为什么你总是让着大家喝啤酒,唯独你不喝呢?
三姥爷说,外孙子啊,你知道那年头啤酒有多贵啊,不得先让客人喝好吗,反正不都是个醉,白酒上劲更快。
我对三姥爷的狡猾算是有了点了解,也就没有再去数还有哪个亲戚是喝的白酒。而我却偷偷地借着运酒的得天独厚的条件,给自己偷偷地留了一瓶凉啤酒,等待一会儿我上桌吃饭前,我先尝尝啤酒究竟是啥滋味。
夏天灼热,站在地上就是一个劲地出汗。其实,我心里最想的是能有块冰镇的西瓜,一口咬到嘴里,那是赶劲地解渴。西瓜没有赶到,倒是那桌子客人早已经被三姥爷的热情,给灌得前仰后合。三姥爷的酒也喝得脸红扑扑的,走路一颠一颠地送着客人,小平房里迎来了片刻的宁静。
热得实在受不了的我,直接将冰镇的啤酒瓶盖一启,一股子酒花从啤酒瓶子里喷涌而出。我拿出喝汽水的架势,直接往嘴里一倒。凉倒是真凉,只是有股子酸爽劲从嗓子眼直灌到肚子里。我呛了一口啤酒,这口麦芽香味的啤酒在胃里翻滚着,直接形成了个气泡。我打了个嗝,心想,就这个味道,怎么能让这些人着迷,还不如我的八王寺汽水好喝呢,冰冰凉,还有股子香精的味道,那才是顶呱呱啊。
三姥爷送完客人,往小平房的院子里走。院子里的几个邻居也总是被他一块叫上陪客人,邻居们显然是被三姥爷的热情所感染,尤其是电焊工老姚,非得要从家里把上好的高粱酒拿来,借着刚刚还没下桌的酒菜,一定要和三姥爷再喝上二两。三姥爷欣然应允,倒是三姥姥有点不高兴了,你个老酒鬼,你看看大外孙子还没上桌吃饭哩,饿的只喝汽水。
我早就悄悄地将已经开启的啤酒,藏到了门口的石头后面,那是那天下午剩下的唯一一瓶啤酒。喝酒的战斗就是如此的惨烈,如果客人们发现还剩下一瓶啤酒的话,那是一定要将剩下的啤酒喝了,剩什么别剩下酒啊,酒是粮食精,可是宝贝啊。这话不是我说的,是三姥爷每次喝得迷的糊的时候说的。我在三姥姥的帮助下,才得以抽身上桌,当然,我也没有忘记那瓶已经启开的粮食精。
酒的战斗依然还在继续,老姚的高粱酒就装在一个塑料桶里,那个塑料桶他藏在了房子下面的小下屋,这个秘密只有我知道。因为,他老婆在他每天下班的时候都和他吵架,我听到最多的骂他的话就是,喝几口尿水子你就作吧,你看我不把你的那桶酒倒扔了的啊!于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老姚就将那个塑料桶悄悄地藏在那个小仓房里。当然,那天我正好在院子里趟水,我无意之中发现了这个秘密,我没有和老姚的媳妇说,但是我告诉了老姚。我只是问了一句,姚大伯,你往仓房里藏的是啥东西?
冒着雨,老姚赶紧跑过来用他粗壮的大手捂住我的嘴,小孩子不能乱说,一会儿天晴了,我给你买个冰棍吃。
我就这样每次在我想吃冰棍的时候,都会适时地提醒一下老姚藏的塑料酒桶。那天老姚算是喝高了,他完全不顾他媳妇的嘈嘈声,义无反顾地像个战士,昂首挺胸,正大光明地从那个小仓房里,把塑料酒桶提拎出来。大声地喊着,三哥,喝我的大高粱榆树大曲,正儿八经从老家托人带来的。当然,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冰冰凉的冰棍吃了。
老姚每次喝酒都会收拾一下残局,他把每个酒瓶子都要折一折,看看能不能在折出几杯酒出来。他说,酒可不能浪费,浪费酒是要遭天遣的。那天,我藏起来的开瓶的啤酒就这样被他翻出来,老姚也欣喜若狂。时至今日,我依然可以体会到他找到那瓶子啤酒时候的快乐。三姥爷说,快给我外孙子也倒上一杯。
三姥姥说,你个老鬼,喝多了咋还让外孙子喝酒。
三姥爷说,大外孙子也是男子汉了,不喝杯酒哪能行。
我就这样开启了我的酒的启蒙,当然是那种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酸爽味儿。
啤酒的味道随着我的年龄不断增加着,有麦香的,有醇香的,还有像饮料的香味的,有时候还带着特定的新鲜颜色。不管怎么变,我都时刻忘不了,我小时候在三姥爷平房里喝的啤酒味道。
那种味道,夹杂着老姚媳妇的嘈嘈谩骂声,还有三姥姥千叮咛万嘱咐,提醒三姥爷别喝多的唠叨声,还有大白铁盆子里啤酒瓶子叮叮当当的撞击声,不绝于耳。尤其是窗外下雨的时候,我仿佛就置身其中。我依稀地看到,老姚猫着腰淋着雨,从小平房子里出来。偷偷地打开小仓房,往他的杯子里倒一口酒,一仰脖子灌到肚子里,浓浓的酒香弥散在整个小院。
如今,我再也找不到那样的小院,也找不到老姚、老姚媳妇,还有三姥姥,他们就像被推土机推倒的小平房一样,在我的生活里消失的无影无踪,如同那时的啤酒酒花的香味,四处弥散,到处都是又都不是。
从大连回来好几天了,我把三姥爷家翻了个遍。三姥爷问,你到底是想找个啥?
我说,当年三姥姥还在的时候给我讲,以前在大连住过,那时候亲戚家里,有很多张和苏联援助专家的合影照片,是那种黑白色的影集,照片是斜插到影集册子里那种。
三姥爷说,你要那玩意干啥?
我说,我准备将这些照片放大了,做成装饰画,挂到咱家。这样,让丽莎也有种回家的感觉来。
其实,我有个更深层次的想法。三姥爷的家本来就是中国和俄罗斯共同友谊的见证,我更想把这个家布置成友谊之家。俄罗斯贵宾来的时候,我想他们可能会住到宾馆里,我一想邀请他们到咱们家一坐。当然,我也想把肇老六请来,尤其吉林的玉树大曲也得要带上一辆汽车。除了咱们喝的以外,每个来的客人,我都给他准备几瓶上好的榆树大曲。我告诉肇老六那边,加紧把上秋的高粱收上来,酿酒的师傅加班加点,俄罗斯朋友来了之后,肯定会出现一个榆树大曲销售的高峰,我们要先有个准备。
这倒是个好想法,就怕人家请不来啊。三姥爷有点担心,我让他放宽心,因为大家有亲情在,有生意做,还有钱赚岂不是多赢吗。
三姥爷有点半信半疑,问我俄罗斯客人如果到沈阳了准备住哪里?
我连犹豫都没有犹豫,直接说,那当然是辽宁宾馆了。
我选辽宁宾馆是有我的考虑的,这个宾馆就是当年小日本人占领沈阳时修建的,那个时候叫大和宾馆,专门接待关东军上层军官的高级宾馆。上个世纪初,关东军策划建立伪满洲国就是在这里。俄罗斯客人住在这里,总有一种心理上战胜小日本子的感觉,就如同当年在西伯利亚豢养日本鬼子战俘,挖西伯利亚矿的感觉一样。说不定,丽莎的祖辈正是看守日本战俘的那帮子人。我没有多想,一股脑子地将宾馆的想法全盘告诉了丽莎和三姥爷,没想到丽莎是出奇的高兴。
丽莎说,就要让日本人知道,当年建设这个宾馆,就是为了给他的俄罗斯爷爷们住的,那种感觉就是拿捏了。
我一看挺到位,就着手安排宾馆的事情,好在并不费事,辽宁宾馆现在接待外国人也不是个事。宾馆底下正好挨着秋林公司,那可是正宗的俄罗斯高级连锁百货商店,而且还有几百年的历史,正好让俄罗斯大叔消费点带上回老家。
这个主意真的不错,我一看就差俄罗斯红肠、格瓦斯还有俄罗斯大列巴啦,我想了点办法,从哈尔滨把这三样东西给订到了。那边朋友说,就等着你们啥时候客人来了,当天就从哈尔滨用火车带过来。
哈尔滨的朋友特别够意思,他们说如果有好的保温设备,我给你们带点马迭尔雪糕。我说,那玩意就别带了,挺贵还不说,咬一口就化了。反正就是这段老感情,让我想起肇老六,也不知道他的骨折好点没有,能不能有时间来准备这场盛宴。
我忽然想起肇老六有个破拉达子,这个车可是老爷车,有年头。当年这个车非常宽敞,开车的肇老六特意给车装的地板。那年头能有一辆车那可是凤毛麟角。肇老六那时候还是个包工头,为了冲门面,不知道从哪儿顶账回来这辆车。他可把它看成宝贝,要不是那天拉着三姥爷去丹东要钱,他才舍不得开这辆二手拉达子,她说这车可是限量款,全苏联都没有几辆,当年给领导人配的车。那车简直就是他祖宗的,供起来。
这个车倒是可以用一下,对,就用这个车从机场把俄罗斯大叔接到宾馆。这是个好主意,一切准备妥当,就等着俄罗斯大叔光临。
沈阳还真是没有比较上档次的俄罗斯风味的餐馆,我费劲吧力地找了半天,才在十一纬路上找到了一家。我一看菜品,烤牛肉串,大香肠蘸点芥末酱和番茄酱,罗宋汤,其他也没有什么特色。这菜品我自己在家都能做得出来,还用到这家去。可能这些年,去俄罗斯的都是些打工一族,很少有人能真正地学到地道的俄罗斯传统美食。倒是哈尔滨有家俄罗斯西餐馆,那是相当地正宗。那座店就在中央大街上,我尤其喜欢那里的环境,古香古色,已经过了饭点,场子里还非常的安静。莫斯科红菜汤,酸黄瓜,还有罐牛肉罐虾都是难得的精品。如果赶上还想喝两口,有那家饭店自酿的红酒,也有伏特加。只可惜,沈阳连一家像样的俄罗斯西餐店都没有,这也算是比较遗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