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洒在枝头,一滴露水,摇摇晃晃的从娇嫩的绿叶上滑落,拍打在了徐念的鼻尖。
下一刻,他眼皮轻颤,随之缓缓睁开了双眼,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而后四肢身体中不断有酸痛感传来,他头脑有些发晕,挣扎着爬起,却忽然发觉右手奇痒无比。
徐念皱着眉,抓挠了几次仍是无用后,索性直接解下了右手缠裹的白布,但映入眼中的,却是一只淡黄色皮肤的手掌。
徐念瞳孔放大,他竟还下意识的握了握手,才确认这正是自己的手掌,可怪异的是,他脸上倒并没有涌现出多少兴奋喜悦,出奇的有些平静。
因为他的目光正死死的盯在手背中心处,在那里,一道不足半指长,有些像疤痕,又有些像紧闭着的眼眸的金色纹路,深深的烙印在皮肤中。
而手掌再往上,延伸到手腕处的皮肤,却仍然是那青白之色。
徐念的眼神中流露着一抹意味深长,但片刻后,便化为不在意,他转过身,任由一缕缕风吹起自己的发丝,凝视着那在摇曳花丛中,算不得多起眼的小土包。
晚霞的光映射在他脸上,他面色平静,可那孤寥的背影,总是显得有些忧伤。
他跪坐下身,整个人的精气神似乎被抽了个精光。
往后数日里,徐念整个人失魂落魄的,每日就是躺在那小土包边,一直发着呆,时不时自语几句,甚至连饭食都忘了吃……。
直至某一日,或许是第四天,也或是第五天,他躺在周遭已经被压得枯死的花草上,有些消瘦,头发散乱着,脸上带着深深的惆怅,他忽的自嘲道。
“一个连虫子都打不赢的废人,如何与天斗?”
徐念整个人成大字形躺在地上,颓废散乱的模样活像一个街边乞丐,他歪着头,双目呆呆地看着那小土包,心中不由得想着。
如果她还在,会怎样呢?
或许会与自己一同翻阅古籍寻找破咒之法,也或许会一同出去游历世间,观大世之繁华……。
这般想着,他的思绪却是一顿,紧接着整个人猛地起身,徐念站在原地,眸中翻涌着无尽的思虑。
片刻后,他转过身,踏步回到无忧亭中,将角落处自己的包袱打开,翻找出了那本天巫万蛊策……。
徐念整个人聚精会神,凭着模糊的记忆不断翻阅着,他隐约记得一些曾经匆匆一瞥,却未曾细看的内容。
而这天巫万蛊策详看共分三篇,分别为万蛊篇,天异篇,巫咒篇,徐念之前所找出的天咒记载,便在巫咒篇的末章……。
许久,终于在天异篇一页记述着天地异灵的章节中,徐念找到了那怪虫的记载,他嘴中不由得喃喃诵读着。
“盘世虿,极古十异之一,唯有大量的巅峰之修败亡于天罚后,众多真灵之怨怒齐汇于天地间千载不散,方存一丝可能,孕育出其幼体……。”
“其幼体,灵身白如玉,状若毒蝎头生双角,因诞于死怨,生来便与天道不和,传闻其腹中存有一团盘世气,成长至巅峰,能身若千里遮日月,一口浊气困炼天……。”
“可亦因此为天道所不容,从古至今,有近十之八九,尚未问世,便亡于世……。”
徐念看读着,双目中冷漠无比,也恰在此时,其手背上的金色纹路似是他的情绪所带动,开始微微闪烁着。
而后,徐念便感受到一股说不出的怪异之感传至心间,他的右手上,开始从皮肤中逐渐渗透出一缕缕黑灰色邪气,不断的缭绕着。
感受到异样,徐念下意识看去,却也是一惊,但很快便镇定下来,他认出了这些黑灰邪气,微微挥了挥手,发觉无法挥散后,他眼中闪冒出浓浓的厌恶。
然而想着书中的记载,他渐渐平静了下来,一直沉默了许久。
“当真苦我心……。”
“呵呵。”
“早在那一刻,我心已如铁,将这种东西捆绑于我身?不怕困炼天啊……。”
冷漠的低语声响彻在天地间,抬头望向渐渐黑如墨的夜空,徐念笑的有些渗人……。
随后他将巫书合起,低着眉,似是在思量着,许久,待得夜幕袭来时,他好似才想通了一切般,目露精光,口中不断自语着。
“天咒……应就是那青白之气,而青白之气,会将我的身体一点点的侵蚀,但自从袁医师给我种蛊之后,蛊虫扎根在我体内,青白之气便将蛊虫认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继而调转矛头去对付蛊虫。”
“也正是因此,蛊虫分担了天咒的力量后,又被我排出体外,所以我的身体才得以逐渐恢复,而袁医师也是在汲取我血液时,被天咒所误解,才会……。”
“甚至就连此次的盘世虿,恐怕也是因此原因而受了无妄之灾,可盘世虿的力量虽不及天咒,但明显也极为强横,所以才会残留有一股力量汇聚到了我右手之中,与天咒相互制衡。”
“而盘世虿被青白之气同化后,应也是在某种意义上与我化为了一体,否则,它的力量大概也不会在我身体中留存……。”
可渐渐的,他又想到了书中对天咒的记载,刚舒展开的眉头,不由得又紧皱起来,种在天咒之体内的蛊既会被天咒所同化,那天咒之体又为何会被冠上活蛊罐之称?
他眼神中透着疑虑,除非,是袁医师从一开始就想错了,记载的天咒是天道之气,莫不是通过借用自身体内天咒的特性,引出其中的天道之气去养蛊,而并非是直接种入体内……。
想通了此处,徐念心中亦是不由得有些唏嘘,他看了眼已经散去黑灰邪气的右手,轻声叹道:“思之念之,心则乱之…。”
在心中急于求成之时,人们往往会更容易踏入诸多盲区,从而忽略许多问题的细节根本,钻了牛角尖。
殊不知,在旁人眼中,这些大多都是显而易见,可一语道破的…。
话落,他拿起天巫万蛊策,准备放回到包袱中,但眼角余光却是扫到了一本以铜皮镶边的古籍。
他停下手中动作,鬼使神差的抽出了那本书,这册书很薄,借着微亮的月光,书封上三个模糊的大字映入眼帘,道与修…。
徐念的眸中泛起一丝波澜,这是她为自己所整理而出的众多书籍,沉默片刻,只见他从包袱中摸索出半根白蜡,将其燃起。
借着摇曳不定的烛光,他将额前遮眼的散发撩起,仔细翻阅起来……。
大世之间,道化万千。
好比一只蝴蝶的破茧而生,一只蝉的鸣夏一季而亡,皆为生死之道。
一个王朝的强盛与衰落,乃至毁灭与更迭,为运势之道,这世间万灵万物,因果轮转,皆因道而生,顺道而行……。
然道藏于天地,寻常生灵究极一生也难窥其半分,可绵延万古的时光中,终归有大智慧者,于天地间窥见得一丝道运,感悟世之本源,继而创出自身之道,登高而上!
此为,修。
……。
天边映满红霞,少年郎衣着整齐,长发披肩,面庞上带着几分消瘦和憔悴,他身上背着包袱,背对着日出的方向。
徐念眼眸中带着眷恋,他看着那小土包,看着土包前的那半块碎玉,久久无言。
直到朝阳缓缓升起,刺眼的光穿过山谷,透过林荫,照射在他身上时,他才转过身来,步伐有些沉重的,向着远方走去。
而徐念的眼眸中,也只剩下了数不尽的冷漠与平静,曾经的少年,或许已经随着那半块碎玉,永远的留在了少女身边……。
些许清风裹挟着一片青叶,在空中摇摆飞舞着,轻轻的,慢慢的,飞到了天云之上。
风吹叶瑟瑟,空谷望悠悠。
情字独难解,未使几人愁?
……。
云层之下。
跨过重重山峦,广袤似无边际的平原,如柳暗花明般展现于世间,在群山与平原的交界处。
一座边陲小城,正静静的匍匐在大山脚下。
“抓不到,抓不到!哥哥是笨蛋!”
稚嫩的女童声响起,两个八九岁的孩子,在人群中一前一后的追逐嬉闹着,跑在前面的那女孩头上扎着个梅花簪,脸庞上满满的洋溢着快乐。
可似是跑的太急,并未注意到前方,因而直接撞到了一名灰袍男子的身上,她一个踉跄,眼看着便要摔倒时,一只缠满白布的手,稳稳的拉住了她。
小女孩好像吓了一跳,她抬起头便见到了一张极为年轻,却好似饱经风霜的面庞,在与她对视着。
正当她愣神时,后面那名小男孩已追到跟前,他有些怯生生的开口:“对…对不起,我妹妹她是不小心的…。”
徐念移开视线,看向那有些怯懦,却仍是站出来开口的小男孩,脸上扯出抹温和的笑。
“无妨,以后小心些。”
说罢,伸出手摸了摸小女孩的脑袋,便绕开二人,继续向前方走去。
而那小女孩好似才回过神,她看着徐念那孤单的背影,不知为何,好像突然间也没那么开心了。
或许,难过的情绪一直都比快乐,更容易让人共情。
穿过略有些喧闹的街,站在一条小巷的巷口,徐念心中无比的茫然,看着周遭完全陌生的环境,他本能的有些无所适从,但定了定神,思量片刻后,他还是决定先找一落脚之处,顺便打听修行之事。
恰在此时,一声响亮的吆喝引得他抬眼看去。
“都站好,都站好,我们王家此次只需四名侍从,身强力壮者优先。”
那是一处大宅院的门前,先前说话的是一名中年妇人,她正细细打量着门口围着的十数人,且不断的跟他们讨论着,似是在讨价还价。
徐念眼中神色莫名,但他还是抬步走到了那宅院门口,可人太多,他便也只是站在了最后面,静静的看着。
“王婆,一个月才四百文,未免太少了吧?”
一名身材略显魁梧的大汉不满的说着,明显是极为的不满,而他这话一出,顿时也有七八人跟随附和,但那名唤王婆的中年妇人,却是不慌不忙的说道。
“少?我们王家包吃包住的养着你们,平日也没有什么重活累活,一个月给四百文还嫌不够?”
那壮汉闻言,顿时冷哼一声,一脸不屑的说道:“对,是没啥重活累活,但你们家大小姐没事就喜欢拿家丁出气,这事整个城中,谁人不知?”
“对啊,你们家大小姐是修行者,每次被她打过的人,哪个不得在床上躺十天半个月?”
“就是嘛,上次老赵家那二小子,据说腿都被打折了,没个百八十天都下不来地。”
方才的那些人又不断附和着,似是想再多争一分好处,但话中却都是漫不经心,王婆脸色有些难看,她算是看出来了,这些不断拱火的人就是来寻事的。
只见她招了招手,身后便有四名侍从模样,身着淡蓝衣袍的人提着长棍走出,还未等她发话,那名大汉和之前说话的几人见势,便作鸟兽散,跑的没了踪影。
而宅院门前,加上徐念,一共也只剩下了五人还留在原地未动。
王婆见状,有些忧恼的摇了摇头,她看着面前仅剩的几人,不由得轻叹了一声,但还是细细的盘问起来,毕竟,这还多出一人。
而这剩余几人中,有二人面相有七八成相似,应是兄弟,且还会些拳脚功夫,便被收下,还有一名大汉,他倒是未曾多说什么,只是撸起袖子展示着自己精壮的肌肉,那王婆见后神色满意,便也将其收下。
最后,只剩下徐念与一名个子矮小,有些瘦弱的男子。
王婆的目光扫视着二人,她心中有些犹豫,这两人一个太过瘦弱,一个看着好像有些木讷。
可还未待她出声询问,那名瘦弱男子便抢先开口,声音中带着委屈的说道:“王婆啊,在下家中老母卧病多日,又为长子,眼看连母亲药钱都快拿不出,实在没法了才来找此差事做。”
“您是好人,就给通融通融吧,并且在下一个月只需三百五十文…。”
他声音压的有些低,似是在哀求一般仿佛要声泪俱下,使得王婆都有些动容,当她正欲开口时,徐念平淡的话语传来。
“我不需工钱,有吃住即可。”
这话让王婆都是一愣,她看向徐念,少年身材高挑,虽也有些瘦弱,但明显比那男子要壮实许多,沉默了片刻,她还是朝着徐念点了点头。
矮小男子见状,顿时有些急了,他急忙走到徐念身前,又如方才那般低声说着:“这位兄台,在下家中……。”
可话还未曾说完,便被徐念打断,他拱了拱手,带着些歉然的开口:“抱歉,我亦是迫不得已。”
说罢,与其擦肩而过,就跟随着王婆几人进到了宅院之中,只剩下那男子独自站在院外,身影有些落寞。
徐念回头看了他一眼,心中叹息,若非方才听那大汉说这家的大小姐是位修行者,他倒也不愿夺下这差事。
“好了,打今儿起,你们就是王家的侍从了,具体的规矩自会有人与你们细讲。”
“另外,张时你先带他们去杂院换身衣裳,然后去找孙管家安排差事,我先去跟老爷禀告一下。”
王婆吩咐的声音响起,将徐念拉回神来,他抬眼打量着这院中的景象,不免有些赞叹,这宅院坐南朝北,除去大院和主屋外,四周还呈环形的隔开了几片区域,交纵横连,占地极广,显得十分阔气。
那王婆吩咐完,便径直朝着主屋中行去,而徐念几人则是被一名脸上长了些麻子,但面容和善的侍从领着,朝一处较为偏僻的院落中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