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沉的天,乌重的云,伴随着沥沥细雨,无情的笼罩着这世间。
山下,村庄中的人们仍旧有说有笑,畅谈着邻里琐事,议论着远近见闻,人人皆是一副幸福模样。
山上,拨开浓浓的云雾,隐约可见几只小兽在林间追逐奔跑,不时鸣叫几声,仿佛也在嬉闹着。
这世间的一切都照常运转着,山照样高远,水照样细流,好像她的死并没有在这名为尘世的偌大水面上,溅起哪怕一丝波澜……。
唯有那少年郎,仍旧紧拥着她逐渐冰凉的身体。
小舍篱笆外,一名老者复杂的望着这院中的二人,他手中还提着包桃酥饼和一壶老酒,他静静的看着,目中流转着不忍和一丝愣然,好像也忆起了些往事。
那老者忽的轻叹了一声,似胸中积累了些愁绪,无处宣泄,只听他怅然吟道。
“骤雨狂风落青山,春风吹罢离人还。”
“众夫冷对默不语,归乡已是无根萍。”
“跌宕挽月寻其愿,情灭如稻压驼脊。”
“愿此儿郎心若铁,振其翅翼博高天。”
言罢,那老者长吐了一口气,面上却流露出几分犹豫,似是在想着要不要踏入院中,这老者,正是林老先生,林博望。
然而,正在他犹豫时,那小舍中却是突然迸发出了一股令人颤栗的黑灰邪气,随后只见半截黑符白骨悍然冲破房屋墙壁,直直的朝着徐念而来。
林博望见状,双目微凝,他身上陡然涌出一股难言的气势,其身影竟如同化作了一缕青烟般,刹那间,便行至徐念身前,他身上缭绕着缕缕苍金色的能量,右手直直探出抓握住了那半截白骨,那些能量在他的整个右臂处,化为了一只苍金色的虎首,惹人心惊。
他微松了一口气,撇头望向徐念时却发现,少年仍是那般无神的抱着她,仿佛无论发生什么,即便是天穹崩塌,日月坠落,与他都无关。
林博望见此心中叹息的同时,眉头也是微微皱起,如他这般年龄的人自是深知,人死尚有回魂法,心灭却是神难医。
他看了眼正在不断挣扎的白骨,右手发力,彻底将那白骨镇压,而后,随手将桃酥饼与酒丢在一旁。
转过身,他正对着少年,思虑了许久方才开口道:“世界很大,各种奇修秘术多不胜数,未必没有能……。”
可还未曾等他将话说完,徐念怀中的人儿,七窍中竟开始不断的涌出黑红色的糊状物,随后,穆婷的整个身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来。
到得最后,在满地黑红色的糊状物中,只剩下了神色开始逐渐变得癫狂的徐念,和他怀中的一张……美人皮。
林博望双目瞪得滚圆,看着这瘆人场面,他下意识的后退了几步,手中对那白骨的束缚也不由得弱了几分。
也正是这片刻的功夫,那半截白骨猛地爆碎开,恐怖的威力竟将他的右手炸的血肉模糊,隐约间甚至可见白骨…。
林博望面上一时惊怒交加,感受着右臂传来的剧烈疼痛,他面色阴沉,而离他不远处正有一只如拇指大小的怪虫,周身缠满灰黑邪气,扑拉着翅膀飞在空中。
林博望面色凝重,他正欲劝徐念离开,却只见那少年好似猛然想到了什么般,抬头血目视苍天,神色癫狂的怒道。
“苦缠其心,灾缠其运?”
“苦我心,灾我运,我都认了……,可这与她何干?与她何干!?”
刺目的血从他眼眶中流出,他散乱的长发迎风而舞,一时竟像极了妖魔,而那本就阴沉的天空中,竟猛地闪出几道惊雷,好似是在回应着他。
林博望见徐念这般,又见天地异象,不由得呆在了原地,可那怪虫却不饶他半分,周身缭绕着邪气,便朝他迎面刺来。
他只得先与这怪虫缠斗起来,但一交手,他便惊觉这怪虫竟诡异无比,其周身缭绕的那股黑邪气,竟在无时无刻的蚕食着他的源气,此消彼长之下,本就年老的他渐渐有些不敌。
徐念对这一切,却仍是恍若未闻,他只是望着天,好一会儿才低下了头,他口中低声喃喃着。
“苍天之咒,非人可阻,若受其连,十死无生。”
“十死无生……,苍天之咒……,是天道?是天道……。”
“天道……”
喃喃说着,他血目中逐渐有了神色,他颤抖地伸出手,一点点将怀中的美人皮叠起,而后起身仰视天穹,迎着逐渐狂乱的风,徐念眼中,神色变得平静而又莫名。
突然,一声惨叫,在其身后响起,只见林老眉心处,竟是被那怪虫捅了个对穿,此时的他躺倒在地,竭力的挣扎了几下便没了声息,真就这么,死了……。
徐念缓缓回过头,他抱着美人皮,站在狂风中显得是那般平静。
但那怪虫,却好似并不愿就此罢休,它发出了一声尖锐而又诡异的嘶鸣,而后地上那滩黑红之物中,一只体型比它小上许多的怪虫,挣扎着飞出,最后竟被它两三口蚕食掉。
徐念看着这一幕,双目逐渐眯起,他注意到了那只小虫,也明白了一切。
此刻,那只怪虫体型猛地增大了一圈,其形似毒蝎,身白如玉,头上却长着两个如同独角仙般的长角,而它的脊背上,此时也诡异地冒出了一道细如线金色纹路…。
那怪虫嘶吼一声,居然震动双翅,径直朝着徐念冲来。
徐念见状,却是不避不躲,他双臂张开,一手握着美人皮,任由那怪虫撕裂他的血肉,钻入了他的胸间。
静立了片刻,他便感觉到剧痛袭来,胸口中的那只怪虫正在不断挣扎着,他身躯不断颤抖,却强忍着未曾倒下,而且他的脸上还带起了一丝笑意。
那怪虫一直挣扎了近半个时辰,才逐渐没了动静,徐念面色白如纸,眼中胸中流着血,整个人却浑不在意。
他站了会儿,才艰难的迈开了步伐,走至林老先生的尸身之前时,略微顿了顿,而后接着迈开步子,向屋中走去。
走入屋中,徐念看着屋中熟悉的一切,眼中的血泪仍是不断的流淌着,他跌跌撞撞的走进里屋,而后站定在床前。
看着床头处,穆婷生前一直摆放在此处的包袱,已经破了个大洞,他看了许久,才伸出手拿过包袱将其打开。
东西很多,白玉盘,黑紫石,几本书,一些女子衣裳,数只铜钗,两个水葫芦,以及……半块碎玉。
他伸出手,抚摸着这些东西,鼻头涌起酸涩,而后转过身又找了块干净的布,将这些东西与那张美人皮一同包起。
但身体的伤害,心神的疲劳终究是做不得假,刚将这些东西包好,徐念便头一昏,倒在了床上。
渐渐的,外面下起了雨,雨很大,混合着风雷怒号声,一直下到了深夜……。
次日。
天色仍旧阴沉,雨虽停了,但整个山间却变得湿润无比,潮湿的院落中,小舍的屋门紧闭,一行显眼的脚印绵延之院外林间。
棵棵翠绿的青竹缝隙之间,一处新坟,有些突兀的耸立于此,那坟前木牌上工整的刻着几个大字,林先生之墓……。
而那坟前,仍有一行脚印,只是却一直向外,绵延到了山下,也绵延到了远方。
一道身穿灰袍的萧瑟身影,在路上缓缓的走着,他背着两个包袱,长发披散着,仍带有几分凌乱。
他一步一步的,走出了山林,踏过了田间野地,跨过了溪流河桥,但总是会时不时的站下,在一些地方呆立,久久的愣然着。
……。
“娘亲,这个人好奇怪呀!”
一个七八岁的稚童拉着位妇人的衣角,指着站在路边对着棵杨树发呆的少年郎,口无遮拦的说道。
那名妇人见状,赶忙捂住孩童的嘴,目露嫌弃,怪异的看了徐念一眼,便拉着孩子匆匆远离。
徐念怔怔地看着那棵杨树之下,恍惚间,好似又看到了坐在那里给自己递过水葫芦的少女,但稚童突然间的言语使他回过神来,他淡淡扫了眼,也并未理会。
忽有微风拂过,撩起了他鬓角间的长发,那长发本应乌黑,可此刻,却有几缕发丝变得白如雪,掺杂于其中…。
徐念垂着首,眼中眸光暗沉,好一会儿,仿佛才回过神来,他将身上的两个包袱紧了紧,便转过身,继续向着远方走去。
幽河桥畔,密林小道,以及那广阔的平原,他都一一踏过,终于,一处幽静偏僻的深谷,出现在了他眼前。
徐念站在这深谷的入口,看了会儿,他将背后背着的其中一个包袱取下,右臂环抱住那包袱,才朝着谷中前行而去。
他这段路走的很慢,慢到天边日化残阳时,才见到了那涓涓细流,映着夕阳,他站在曾经所站之处,紧抱着怀中那包袱,微闭其双目,感受着风吹而过,林叶响。
许久,他才睁开双眼,望着那被云彩遮掩了大半的半轮残阳,目光平静,但其中的神色却渐渐变得不可捉摸…。
夜,悄然来到。
而徐念,也已走进了那处亭子中,他躺在昔日所躺之地,另一个包袱早已被丢到一旁,他怀中紧抱着的,是装着穆婷物品的那包袱。
他正发着呆,仿佛想到了许多,直至回过神来时,看着这无忧亭的亭盖,嘴中不由轻声喃喃自语道。
“无忧无忧,何解我忧?”
这夜色茫茫,衬的忧人苦难眠,但时间一直在走,并不会因此而有半分停留。
次日,天将微微亮,空中的乌云终是慢慢散去,而在那亭子外,徐念在一处开满野花的草地上,不断的挖着。
他没有使用任何工具,用的只是自己的双手,即便手上白布都被磨破,指尖已经开始渗出鲜血,仍是毫不在意,挖了好久,直至太阳逐渐升起时,方才停下。
在他的面前,一个算不得多大,呈四方形规整,约一尺多深的土坑,有些突兀的出现在这花丛之中。
静静的看了会儿,徐念正准备伸手去够一旁的包袱,但却是猛地停下,他将手伸回,站起身径直朝着溪流边走去。
站在溪流边,看着这流动的溪水,他俯下身,没有半分犹豫的将手伸入冰凉之中,徐念搓洗着双手,他双目平静,仿佛感受不到那指尖传来的阵阵疼痛一般。
待得双手上的污垢血渍全被洗掉,他才将手从水中抽出,简单的将手擦拭干净,便转身回到了花丛之中。
徐念站在那里,手中提着那包袱,他平静了许久的眼中,涌出了深深的不舍,深深的眷恋,以及直刺心扉的痛。
可他还是放手了,动作很轻,小心的把包袱放入到了坑中,随后,一点点的将她掩埋。
徐念眼眶微红,面色仍旧平静,可剧烈起伏的胸口仿佛已经表明了一切,他颤抖的手不断往坑中填着土,直至土坑被完全掩埋,直至他面前堆起了一座小土堆……。
徐念瘫倒在土堆旁,好似被抽干了全身力气,他并没有立碑,而是将自己手中的那另半块碎玉,插在了土堆之前。
略有些刺眼的光,透过树荫洒落在他脸上,他无神的发着呆,可突然有一只纯白的蝴蝶,似有些跌跌撞撞的飞至他身前,落在了他的鼻尖上。
徐念的眼神逐渐聚焦,他下意识的伸出手想要触碰它,那蝴蝶仿佛有灵一般,竟也未曾躲闪,任由他触摸着自己洁白的翅翼。
可也只是片刻,那蝴蝶便震动着双翅,在围绕着他盘旋了几圈后,便飞向了山林之间,飞向了自由……。
而徐念的手仍然是僵直在半空中,他眼角似有泪滑落,口中却是在痴痴的吟说着。
“蝶,无忧无虑,自由的蝴蝶……。”
随后,他呆呆的望着天,眼神清明,却又带着丝迷茫,突然间,他感到胸口处猛地传来一股燥热。
紧接着,一缕缕青白之气,从他胸口的皮肤中渗透而出,缭绕在其周身,徐念转过身痛苦的趴倒在地,他明显的感觉到,胸口处那只怪虫又开始了奋力的挣扎。
那怪虫昨日钻入他身体中,似乎就是被这青白气所吸引,但其貌似不敌,便被直接镇压了,可蛰伏一夜之后,竟又开始了作祟。
徐念双手紧紧的插入地面,在竭力的忍受着,不让自己昏去,与此同时,那怪虫在徐念的胸口血肉间不断蠕动着,浑身散发着黑灰邪气,很快,徐念的胸口便被血染红。
那不断缭绕在徐念周身的青白气,仿佛见了老鼠的猫一般,又疯狂的涌入徐念胸间,与那怪虫缠斗起来,可怪虫似非凡物,它喷涌出的黑灰邪气,竟将能青白气阻挡在外,同时分化出些许包裹住一缕,随后一口吞入腹中,想要蚕食炼化掉。
可它好似终归高估了自己,怪虫背上的那条金线,不断闪烁着金光,而它腹中的那一缕青白气,竟真的被这蚕食掉了小半,但那剩余的一半却是以极快的速度,侵蚀了那怪虫全身。
怪虫觉察到痛苦,不断的嘶鸣着,它身后的蝎尾猛地伸直,直刺到徐念的肉深处,开始吸食徐念的精血,妄图以此壮大自身。
但貌似终究是晚了,那些被黑白邪气所阻隔的青白之气,已然冲破封锁,不断的涌入了怪虫体内,不过十数息,那怪虫便也被染为了青白之色。
诡异的是,那只怪虫在彻底没了生机之后,竟开始一点点的融化,最后彻底的消融在了徐念的血肉之中,和其融为了一体。
但隐约间有一点金光,似不受青白气之束缚,在徐念的体内,不断的游走着……。
至于徐念,他到底还是没能承受住这二者之斗所产生的痛楚,昏死了过去,只是其面朝之处,伸手所向之地,扔是那处不起眼的小土包…。
……。
爱究竟是什么?它好像代表了世间极致的美好,连时间都难以磨灭,有的人,爱过后会被其困住一生,有的人,却追逐一生都未曾感受过半分。
爱,好像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它却能让一个悲哀的人瞬间变得无比幸福,又能瞬间摧毁一个幸福的人,让他变得无比悲哀。
它好像是世界上,最难以表述的情感,却似乎又是最容易表述的情感……。
爱,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