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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又回与医闹(1 / 1)


那天,伍翼凡拿着算命老人给的避邪匡矫之物急忙回到出租屋,打开一看是一张正方形红纸做的符。上面标有东西南北,分别画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中间圆盘有日月图案,太阳朝东,月亮面西。四周有“正”“祥”字样。他的眼睛仿佛触了电,立即平静了下来。立刻将符包好放入兜里。老人让他贴身带上九九八十一天,然后烧掉。说也神奇,身上有了符后,他的大脑变得安静,身体也放松了下来。他视算命老人为神仙。

平静下来的伍翼凡开始考虑生计。他首先想到的是卖药,这算是轻车熟路。可一阵厌倦感袭来,那种求人的蹙踖立刻令他浑身不自在。最近有报道称某地医药代表被抓,他更不想冒险。最终,他在招聘网站上找到了一份培训的工作。这也算是他很喜欢并且接近老师角色的工作。

然而,干了两周伍翼凡的热情就消磨殆尽了。听着那些营销课,看着那些营销书,他总爱走神,注意力很难集中。那些如何与客户打交道,如何搞定客户的套路,他完全提不起兴趣,甚至头昏脑胀。他忽然明白理想不仅与职业相关,而且与职业的具体内容关系更大。他再想当老师,如果天天去讲授那些厌恶的东西也会痛苦得改弦更张。

勉强凑合了一个月后伍翼凡就辞职了,脑海中再也没有做什么培训经理的念头了。他在想,倘若当初章耀东真的开了公司让他做培训经理,结果又会怎样呢?不是一样不胜其烦吗?从这个角度想,他仿佛没那么恨章耀东当初的欺骗了。

这也引起他另一个思考:如果当初留校讲授中医那些东西岂不是一样烦恶吗?这么想着当初的那个选择又释怀一点了。

伍翼凡茫然不知所向,但困窘又让他不得不想回老本行。他从未想过卖药会成为他唯一的生存资本。无奈下,他厚着脸去找施友盛,虽然很厌恶卖药,虽然当下环境很不利,但一切都顾不上了。他仰天悲戚:“我怎么混到了如此被动窘迫的境地啊!”

施友盛把伍翼凡叫了过去,询问他创业过程。伍翼凡避而不谈范歆,重点谈了模式存在的问题。施友盛似懂非懂,感慨地说:“我们落伍了,电子商务这种新型产业我们不懂,也干不来!”伍翼凡说:“其实没什么!互联网公司就是烧钱,只要有足够多的钱就能成功。”施友盛反问:“有足够多的钱又有什么事做不成呢?”伍翼凡想想也是。施友盛又说:“干哪一行都要懂,要有这一行的知识、人脉和资源,否则很难,前期会花大把的钱去积累这些无形的东西。”伍翼凡顿时醍醐灌顶,暗暗赞叹这话在理。当初他对电子商务一窍不通,只是头脑发热,相当于平地起楼毫无根基,结果被范歆摆布愚弄,失败在一开始就注定了。一想起这次创业伍翼凡就心痛,不停责骂自己糊涂昏愦。曾几何时,他还在抽自己耳光。

施友盛爽快地分了块业务给伍翼凡,伍翼凡连声感谢,却一脸干笑。施友盛不解,问:“有问题吗?”他摇了摇头,迟疑片刻又说:“有没有别的医院可以给我的?”

“红树林你熟啊,其它医院你又不熟。”

伍翼凡点头不语。

“怎么?你不想做红树林医院?”

“也还好!只是……只是觉得再去找以前的客户有些不好意思!”

施友盛看了看伍翼凡,说道:“你以为他们很在乎你吗?他们只在乎你的钱,没钱你什么都不是。你只有做红树林这样的医院才能快速爬起来。别想多了!”

伍翼凡强打起精神,不断点头,但心里有种酸楚和不自主的紧张。再去见袁忆箫,他感到无地自容,也羞愧面对以前那些客户,尤其那些给过赞许和鼓励的医生。

看着伍翼凡面有惆怅,施友盛也不知道说什么,独自抽着烟。过一会儿,说:“先做着再说吧!走一步看一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伍翼凡看施友盛望着窗外,仿佛有心思,于是就起身告辞。施友盛起身说了声“去吧”。在送出门时说:“现在环境很紧张,去医院要小心,尽量非上班时间去,不要带敏感的东西。”

伍翼凡走后,施友盛抽着烟望着窗外自言自语:“谁知道哪天会栽跟头?也不知道还能干多久?该去干什么呢?我何尝不茫然!”

伍翼凡并不知道施友盛的心思,也没工夫去想,此时满脑子都是与袁忆箫和曲琦炜及其他医生见面的场景。情境中,这些人有的鄙视,有的惊诧,有的热情,有的冷漠,而他始终和颜悦色,窘蹙不安。他想袁忆箫肯定会笑话自己,庆幸没嫁给自己,而曲琦炜肯定会鄙视自己,一些客户也肯定会很失望。他越想越有包袱,越想越悲伤。不知不觉就回到了榕岗洲。

经过路口,他来到那位老瞽瞍面前。伍翼凡一开口老人就听出来者,说道:“上次是否灵验?”伍翼凡点点头,但立刻意识到对方看不见,于是说:“灵验!灵验!”最近他的确没再埋怨母亲抱怨家庭了。接着他道出了当下工作的苦恼。一阵倾诉后,说道:“您帮我算算——我什么时候才能换个自己喜欢的工作啊?”只见老人掐指算了起来,不一会儿,咕咕囔囔断续念着什么“妻财用神”、“卦身在酉”、“上位官鬼”等奇言怪语。伍翼凡一句也听不懂。过了一会儿,老人止言收指,说:“明年辰龙有运!”伍翼凡急切地问:“明年具体什么时候?”老人沉默了片刻,说:“九月!”伍翼凡大喜,感谢不迭,心中有了盼头。

老人收五十元钱,伍翼凡给了一百元,并说不用找钱。老人摸了摸钱连声感谢。就在伍翼凡离开时,老人说:“年轻人!你要记住,在明年转运之前,你要学会应天顺命,守分待时!”伍翼凡琢磨片刻,“嗯”了一声就离开了。回出租屋的路上,伍翼凡气匀步轻。老人云淡风轻的脸和谆告有期的话让他平静安心,他期盼明年早日到来。

伍翼凡接过施友盛给的业务后并不顺利。这些业务的前一任对施友盛收回业务交给他人心存不满,于是在交接时张冠李戴语焉不详。伍翼凡去科室找乙兑费用,结果管事的甲立即报告主任,主任以伍翼凡私找医生破坏科室规矩为由停用其药。再则漏掉带组的组长,伍翼凡不知情直接找下面的人,组长不高兴令下面的人不要用。伍翼凡自从接手销量就节节下滑,他四处送礼赔情,疲惫不堪。最终花了不小气力市场才逐步稳住阵脚。

不过,这还不是最大困扰,伍翼凡能理解前任置气使坏。最大困扰还是见袁忆箫,他心中有道难以逾越的坎,所以一直不敢见,害怕见。然而现实却不会照顾谁的顾虑!他曾摹想过多种碰面场景,然而结果却没想到是那么的震撼。

这天中午,伍翼凡去呼吸科找值班医生。从楼梯安全出口走出时,突然有人喊他名字。伍翼凡本能地循声望去,安全出口旁的电梯前一张熟悉的面孔正冲他微笑,身边还站着一个更熟悉的面孔。伍翼凡惊呆了,干笑着。

叫他的人是宁松平。宁松平说道:“好久没见到你啦!打你电话也打不通。现在在干什么?”伍翼凡脸上抽动两下,说道:“手机掉了,号码没了。也好久没碰到你了!你现在在忙什么?”

“去年升地区经理了,没直接跑一线了,所以也难碰到。”

“恭喜!恭喜!”

一旁那个熟悉的人正是袁忆箫,此时挺着大肚子,还有几个月就要生产。袁忆箫眼光低垂,两颊绯红。伍翼凡一脸尴尬,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宁松平问:“你在忙什么?留个电话,有时间约你打球。”伍翼凡答道:“没干什么。”于是把手机号报给了宁松平,并有意说错最后一位数字。伍翼凡对一旁的袁忆箫说了句:“袁医生,恭喜啊!”袁忆箫点了点头,并未抬头看他。

与宁松平分开,伍翼凡五味杂陈,在科室胡乱走了一圈就离开了。他来到红树林公园,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却没有一声抽泣。他在一棵树下背朝海面坐了一下午,抽了一包烟,直至傍晚才离去。他望一眼海面,感慨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第三天,伍翼凡去了红树林医院肿瘤科找曲琦炜。他来到医生办公室时,曲琦炜正在看报纸。他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叫了声“曲医生”。曲琦炜猛抬头,一脸惊诧。眼前的伍翼凡面容憔悴,颓蔫不振,如同哀哀有病。曲琦炜站起身来,说道:“伍……伍翼凡,你怎么来呢?”说着,把他拉到医生值班室。

“你不是在创业吗?找我有事啊?”

“被董雨曼前男友给坑了,亏了不少钱!现在又回来做药了。”

“啊!怎么回事?”

伍翼凡讲述了整个经历,满是受害者形象,不由让曲琦炜深表同情。回想当初的伍班长,再看看眼前的,难免不生感伤。同时曲琦炜鄙视董雨曼居然能看上范歆这种人渣,对她的浅俗嗤之以鼻。又好奇地问:“这个范歆与董雨曼怎么分得手?”伍翼凡说:“与董雨曼同居的时候又去勾搭别的女的。”曲琦炜的心仿佛被重拳击了一下。他更加清楚自己在董雨曼心中的位置,比他想象的还要低得多,甚至不如一个下三滥。他羞恼万分,心中骂着:“贱婊子!活该!”

他更万万没想到董雨曼这样传统贤淑的女人会婚前同居,而且还是跟范歆这种人渣。这如何让他敢相信女人,他感到严重被欺骗被侮辱。这也正验证了那句“男人不坏女人不爱”,他骂世上的女人全都生的贱。他悔恨自己当初太老实错过了大好青春。此时,他很佩服章昊洋。

看着眼前的伍翼凡,曲琦炜虽有同情,但更有优越感。说道:“我会帮你,也会让其他医生帮你用。有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伍翼凡满脸堆笑:“谢谢!谢谢!”

“程秉驰和翁小羽已经订婚,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

“听说郭老师从中医系调到了成教学院。”

“不清楚!”

“最近你没有和其他同学联系?”

“没有!”

曲琦炜看伍翼凡无精打采,心不在焉,也不再问。两下无话,就各自散去。

伍翼凡回到出租屋吃了盒饭后就开始打电脑游戏,一直玩到深夜。

自从伍翼凡找了曲琦炜后,中药注射液Ⅱ销量一路上扬,而中药注射液Ⅰ就掉了下来。郑泽轩找曲琦炜毫无起色就报给了章昊洋。章昊洋给曲琦炜打去电话,曲琦炜讲出伍翼凡如何窘迫潦倒乞求他帮助。章昊洋只得抛给章耀东解决。章耀东得知后决定亲自出马。

章耀东让药剂科贺主任约肿瘤科阎主任出来吃饭。非常时期,贺主任不知推掉了多少药商饭局,但章耀东毕竟多年的交情,既可靠又出手阔绰,于是同意了。有贺主任召唤,阎主任自然就出来了。

夜幕降临,章耀东接上两位主任去了高档餐馆。饭局上,章耀东不时向阎主任敬酒,贺主任在一旁美言。阎主任看章耀东油光膘肥的派头,又是贺主任亲自引荐,自然知道是个有料的人物。于是酒过三巡就放下话来:“回去我就让科室改成章总的品种。”章耀东连声感谢,三人举杯同敬。接着章耀东悉数伍翼凡的种种不是,重点突出忘恩负义。阎主任当即说:“这种人要不得,以后就不跟他合作。”

饭局结束在即,章耀东对两位主任说:“时间还早,两位主任要不去洗个澡按个摩放松放松?”贺主任不吱声等阎主任表态,阎主任乜斜贺主任一眼,说道:“贺主任是老大,贺主任说了算!”贺主任摆手:“今天你是主角,你说了算!”阎主任看出贺主任有意,于是对章耀东说:“那就听章总的安排吧!” 于是章耀东带他们去了最豪华的桑拿会所。章耀东还私下塞给阎主任五千块钱。

第二天,阎主任在科里让大家改用中药注射液Ⅰ,但他又补充道中药注射液Ⅱ也要用点,不能完全不用。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不能做得太绝,防止厂家狗急跳墙闹出事来。很快,中药注射液Ⅱ的销量就落了下来。伍翼凡得知原因后感到无能为力,又心生倦意。

章耀东刚处理完红树林肿瘤科的事,章昊洋就打来电话,说倪霏携儿子离家出走了。章耀东口中责难章昊洋照顾不周,心里却打着别样的算盘。他打通了倪霏的电话,去了她的临时住所。

最近章昊洋打倪霏的电话根本打不通。每次在电话里他都破口大骂“贱婊子养的,你是不是急着找男人”一类的话,倪霏索性不接。倪霏提出只要子女的抚养权及抚养费,其余不要,但章昊洋在父母的强烈要求下坚决要儿子,至于倪霏再生的就归她。两人针对抚养权无法达成一致。其实,章昊洋在法律上有绝对优势争取抚养权,但他不会上法庭,因为害怕分财产,所以僵持着。

章耀东到了倪霏的住处。倪霏望着他,他看着她的肚子。然而四处打量:“儿子呢?”倪霏转身去厨房倒茶。章耀东来到客厅一把抱住正坐在地上垒积木的小男孩叫着“儿子”,然后不停地亲着。吓得小男孩哇哇直哭,他却哈哈大笑。他仔细端详着面前的小孩,鼻子和自己很像,脸型轮廓也有几分相似,不过整体还是像倪霏多一点。“儿子,别怕!我是你爸爸!叫声爸爸,快!”章耀东激动地喊着。小男孩眼泪汪汪惊恐地望着章耀东,不停喊着妈妈。倪霏端着一杯茶从厨房出来说:“别吓着孩子!”章耀东目不转睛地盯着小男孩,小男孩迅速跑到倪霏怀里,说道:“他不是爸爸!”章耀东笑得合不上嘴,说道:“我就是爸爸!”

章耀东坐了下来,喝了口茶,问道:“你打算怎么办?”这个问题倪霏早想问他,没想到他先开了口。倪霏说:“我就带着小孩一个人过。”

“你哪来的钱?”

“我自己想办法挣。”

“你怀了孕怎么挣?”

“那你不能给点钱吗?这可是你儿子!”

章耀东不吭声。过了一会儿,看着倪霏的肚子说:“你既然要跟他离婚,为什么还要跟他怀孕?当初我劝你跟他离了我在外面跟你买套房子,你不同意,现在搞成这样!”

“我就知道你现在嫌弃我!你走吧,我一个人总会有办法的!”

“我没那意思!关键儿子不能跟你受苦。万一有个好歹,我可就这一个命根子!”

“你什么意思啊?”

“儿子我必须接走!你和章昊洋按法律离婚,还可以分到一笔钱。”

倪霏失望地看着章耀东。她一把抓过儿子,斩钉截铁地说:“不行!儿子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他。你把儿子带走我就死给你看!你走吧!”

两人不欢而散,倪霏心底拔凉,章耀东心里焦烦。倪霏感叹自己命苦,所遇到的都是冷酷无情的男人,包括他父亲。她痛哭起来。

想当初章耀东对她百般体贴娇宠,让她感受到了父亲般的温暖。当得知他已婚时,她还曾抱有过幻想,可后来明了自己只是他的玩物。现在只是对男人可恨多了一次验证罢了。

章耀东最担心的是章昊洋把儿子接走,这样他不仅得不到儿子,还担心儿子将来的安危。他直骂:“贱婊子!不怀上章昊洋的杂种不是多好的事情!”

倪霏每天都接到章耀东和章昊洋的电话,他们所考虑的都是儿子,完全不关心她的死活。她心灰意冷。

倪霏手中的积蓄一点点减少,而肚子一天天变大,身边却没一个人。她想不起还有谁可以依靠,很迷惘。

当章耀东打不通倪霏的电话时,很是着急,又去了她的住所。这次他拿出两万元给倪霏贴补用。倪霏也不拒绝。章耀东说:“我私下在荔香湾买了套海景房,刚装修好,明天你娘俩就搬过去住,环境比这老公寓强百倍。你怀孕在身就需要一个好环境。”

“算了吧!你是为了你的儿子吧!”

“你和儿子都重要!都是我的亲人!”

倪霏半嗔半喜地“哼”了一声,起身去泡茶。她知道他喜欢喝茶。章耀东说:“我来!你去厨房炒几个菜,我喝点酒,我们全家聚一聚。”倪霏转身去了厨房。

章耀东泡了茶后,从包里掏出一个豪车模型玩具,小男孩立刻被吸引过来了。“想要吗?”章耀东问。“我要!我要!”小男孩踮起脚伸着手说。章耀东将玩具举了起来,说道:“喊我爸爸我就给你!”小男孩看了看章耀东,又看了看车,小声奶气地叫了一声“爸爸”。章耀东立即把车塞给他,又抱过来又是抚摸又是亲,小男孩抚弄着玩具,全然不顾。

不一会儿,厨房里就响起了滋滋呲呲地炒菜声。章耀东对着厨房说:“把门关着,好大油烟味!”倪霏转身将门关上。章耀东喝了杯茶,陪儿子玩了会儿,就从包里掏出一根彩虹棒棒糖在小男孩面前秀。小男孩看到后就盯着棒棒糖吞口水,一会又看看章耀东,手在裤子上搓着。章耀东晃动着彩虹棒棒糖说:“喊我爸爸!”小男孩上前一步,看着彩虹棒棒糖喊道:“爸爸!”然后用手来拿。章耀东手往上一抬,说道:“爸爸带你出去玩,我们在外面去吃好吗?”小男孩踮起脚伸着手去够棒棒糖,说着:“给我!给我!”章耀东抱起儿子,将手中的棒棒糖给他,然后去开门。门刚打开,只听“砰”的一声响,小男孩只顾撕开棒棒糖手中的玩具脱手掉在了地上。玩具车不断发出“笛笛”的叫声。章耀东抱紧儿子就往外跑。倪霏感到一丝动静,侧头透过厨房压花玻璃感到外面很亮——门开着。她随手打开厨房门,发现儿子不在,立即冲了出去,在楼梯拐角看到章耀东抱着儿子闪过的身影。倪霏喊道:“站住!站住!”章耀东跑得更快。“抢小孩啦!抢小孩啦!”倪霏声嘶力竭。然而,这老公寓居住的都是一些有故事的人,男女纠纷一类的事司空见惯,再加各门各户大门紧闭,谁也懒得开门。倪霏边奋力追赶边喊着儿子的名字,小男孩只顾吃棒棒糖也喊不出妈妈,还感觉蹦蹦跳跳很好玩。

章耀东身体肥腴,负重跑一会儿就气喘吁吁。倪霏终于追上,一把拽住章耀东的衣领,将他衬衣上的扣子崩掉了两颗。她上前夺儿子,吼道:“把儿子还给我!把儿子还给我!”那是崩溃前的呐喊。章耀东抱着儿子不放,竭力挣脱。小男孩“哇”的哭了起来。倪霏对着章耀东的脸一爪子。章耀东“啊”的一声捂住了脸。倪霏趁势夺过儿子往楼上跑,眼泪簌簌地流。她将儿子手中的棒棒糖夺过扔向楼下,男孩哭得更厉害。回到房中,倪霏将门锁得严严实实。此时房子里漫溢着一阵糊味。

章耀东忍着疼痛向楼下走去,责怪自己刚才操之过急。当他来到楼下时,突然一阵喧腾,不同方位有人围了过来。他望去,原来天空有百元大钞飘零。他边喊“这是我的钱”边去阻止,可早被人扒到了一边。他赶紧起身去捡,嘴里不停念叨“我的钱”。老公寓也沸腾起来,不少人开门在空中拦截蹁跹的百元大钞,发出欢呼声。

夜里,倪霏打开手机再次查看通讯录,希望能找出一个搭上边的求助对象。然而,手机一开就先后收到章耀东和章昊洋发来的短信。章耀东的短信说:“对不起,一时冲动做出糊涂事。你只要把儿子给我,我就送套两百万的房和二十万的车你。明天就去买。”而章昊洋说:“你明天把儿子送回来大家都好商量,否则过了明天十二点我就报警,说儿子被劫持,警察会找到你的。” 一个诱逼,一个威逼,倪霏对这两个男人彻底失望了。

此时肚子也有些隐隐作痛,下午受了惊吓且与章耀东拉扯用力过猛。不过,在疼痛中她愈发看清了,她对于他们来说只不过是一个工具。她一开始就是章耀东的性工具,然后又成了章昊洋的公关工具,再后来是生育工具。作为工具,用完了终会被遗弃,就像她父亲把她和母亲遗弃一样。

倪霏手机里根本就没几个联系人,这些年她就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与外界接触很少,想找一个求助对象已是奢望。

她来S市遇见的第一个人就是章耀东,她去一家医药公司面试时与章耀东邂逅,他开始追求她,她也很快坠入爱河。她就喜欢这种年长的成熟男人,虽然后来得知章耀东已婚也不在意。由于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她几乎靠章耀东养着。等激情过后,当章耀东移情别恋时,她才变得清醒。原以为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会撒娇懂温柔就可以牢牢抓住男人,她完全低估了雄性的本能,何况是有钱男人。而她也从他身上看到了她父亲的影子。

结婚后,她曾一度想好好过日子,与章耀东断绝了来往。可丈夫却不断将她推向章耀东,她才知道自己是丈夫利用的一个工具。

她恨所有的男人,她开始报复他们。可在报复中却错误地将儿子带到了人间。当她想带着儿子活成自己时,却发现自己毫无能力把握自己。此时她才明白自立是多么的重要,谁也靠不住,尤其是男人——都与他父亲一个德行。她痛恨自己糊涂。

面对眼前困境,倪霏心力交瘁。章耀东显然是嫌弃她肚里的孩子,而章昊洋却最终不可能面对章耀东的儿子。她是多么渴望能带着儿子远走高飞,离开这个是非地,可她根本没有能力养活两个孩子,连眼前都难以度过。如果与章昊洋打官司离婚,虽然能获得一笔钱,可儿子肯定会判给章昊洋,那无疑是送死。如果把儿子交给章耀东,章耀东的老婆肯定会虐待儿子,章耀东的女儿们也会欺负他。她想象儿子被欺凌眼泪就夺眶而出。

第二天,倪霏收到了章昊洋发来的短信,他已经报警。章耀东也发来短信说:“章昊洋已报警,你先把儿子暂时交给我,然后你和他上法院离婚,办妥了我再把儿子还给你。”倪霏变得很害怕,怕儿子被警察领走。

夜里,倪霏抚摸着熟睡的儿子,又摸着自己的肚子,十分悲伤无助。她流着泪,口中喃喃道:“妈妈,我好想你!如果你现在在我身边就好了!你为什么扔下我一个人走了?”倪霏张着嘴泪水滂沱,却哭不出声来。

她觉得自己是多余的,当初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而现在又轮到儿子和肚子里的孩子。他们是野种,男人们根本容不下。作为母亲,她感到罪孽深重,当初就不该带他们来这个世界,让他们重蹈自己的悲剧。她骂自己不是人,扇自己耳光,用剪刀绞自己头发。她彻夜痛哭。

接下来几天,倪霏根本就不敢出门,她担心被发现。每一个脚步声和敲门声都会令她紧张。她把门窗紧闭,整夜以泪洗面。第三晚,冰箱里的食物所剩无几了,身上的钱也没多少了,她绝望了。她内心充满了悔恨的同时也充满仇恨,她不会放过他的父亲,也不会放过章耀东和章昊洋,她不会让他们好过。那无尽的恨纵然倾沧海之水都无法消溶。

一天夜里,倪霏带着儿子离开了出租屋,去了未知的地方。

第二天清晨,红日从海边升起,海面和大地一片光芒。S市又开始了一天的喧嚣。路边上班族熙熙攘攘,马路上车辆拥堵徐缓,空气中弥漫着匆忙和燥热。

不知何时,天空昏黄,乌云弥漫。此时红树林医院门诊门前聚集了一群人。人群里十分喧闹,有哭声、骂声、喊叫声。一条长长的横幅堵在门前,上面写着“庸医草菅人命、还我父亲命来”。门两旁各摆一个花圈。一男子披麻戴孝抱着死者相框站在横幅中间,面前摆一张折叠麻将桌,桌上放着香炉。男子身旁一位年轻女子搀扶着一位老妇人,老妇人带着唱腔哭喊着“你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早上,前来看病的人越来越多,门诊前堵得水泄不通。同时在医院靠近马路的大门前也有一群人拉着横幅,上面写着“红树林医院谋财害命,誓死讨还公道”。路边围观的群众越来越多,随着人群的聚集,门前并不宽敞的马路立即出现拥堵,从而产生蝴蝶效应随之弥漫到其他路段。

上班赶点一族在公交车里抱怨S市车越来越多,恼骂公司的打卡制度。开车一族使劲按着喇叭,抱怨S市的交通越来越堵,谩骂政府无作为。在快节奏的S市,这闷热的天气和拥堵的交通使整个城市都很躁动。

红树林医院门诊大楼前人山人海。死者的同乡相续赶到医院,围观的群众越聚越多。家属及亲朋好友向人群讲述着经过,宣泄着愤怒。医院门诊保安也聚集于此竭力维护秩序。

原来死者汪老汉是红树林肿瘤科患者,因胃癌合并冠心病于前一天上午住院,第二天下午出现发热和呼吸困难,经过紧急抢救于当晚死亡。其管床医生就是曲琦炜。曲琦炜非常纳闷,认为治疗对症且规范怎么会骤然死去。当家属赶到医院询问曲琦炜时,曲琦炜解释道:“冠心病发病急死亡率高,你父亲病情很重。”可汪老汉儿子小汪却说:“我父亲昨天还好好的,怎么到了医院会这么快?”曲琦炜看对方满脸怀疑,于是说:“你的心情我很能理解,但我们的治疗没有任何问题,不信你可以拿着病例到其它医院询问。”小汪被将了一军,不知道怎么接,情绪一下蹿上来,横道:“那谁知道是不是你们治死的?医生官官相护!”

“请你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不要乱讲!”

“我乱讲怎样?你们自己心里清楚!”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清楚什么啊?请你尊重一下人好吗?”

小汪一把抓住曲琦炜的衣领,吼道:“现在我爸在你们这儿死了,你还有什么好叽叽歪歪的?”旁边的护士立即上前劝解小汪才松了手。曲琦炜感觉小汪是那种没读什么书的状态,而且很冲动,为防止出现过激的身体攻击他迅速走开。只听小汪叫嚷道:“你们主任呢?叫你们主任来!”

阎主任得知后立即从家里赶到医院。看了病例发现治疗没什么问题,也是类似的解释。家属们仍然不相信,他们要讨说法。

汪老汉是外来农民,早些年独自一人来S市卖菜。那时生意好做,租个门面卖菜可以养活一家人,他相续将老伴和子女接到身边,也有不少乡亲闻风跟来。但随着S市商业的发展,个体户受到很大冲击,汪老汉一家很快就难以为继,而且一家人已回不去以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在很多人离开S市时,他们依然选择坚守,转而在城中村开麻将馆和暗营地下六合彩。不幸的是前几年查出胃癌。这期间各种治疗花了不少钱。汪老汉很心痛,总唉声叹气。前一段时间儿子在发送六合彩码报时被抓并拘留罚款,汪老汉更是愁闷不乐,还偷偷饮了两次酒,然后出现胸口闷。由于舍不得钱看病,忍耐了三天才来红树林医院求治,检查出有冠心病。却没想到走得如此快。

汪老汉的死对整个家庭以及同在S市的乡亲们来说都是很大损失,他们得知消息后聚集在一起商讨后事。小汪表舅当场提出要医院赔偿,引发了共鸣,于是酝酿了上面一幕。

门诊大楼前人头攒动,医院紧急调度保安维护秩序,医务科主任和门诊办公室主任也前来与家属交涉,请他们去办公室单独谈话。小汪的表舅看来头不大根本不理睬,嚷道:“我们要见院长,你们说了不算!我们只跟院长谈!”这立刻在老乡中形成了共识,纷纷嚷着见院长。

此时常院长正在办公室来回踱步,这是他当院长以来红树林医院第一次发生这种围堵医院的事件。他知道这些年老百姓的维权意识大大增强,而且赖责索赔的思想也很甚。这种事件倘若处理不当不仅会给医院带来负面影响还会留后患。此时有人敲门,进来的是阎主任和曲琦炜。常院长示意他们在会客区的沙发上坐下。常院长看了病例,听了曲琦炜和阎主任的汇报后,认定患者家属是借机讹钱。三人心里有了底,开始探讨应对办法。

常院长起身来到窗子边,阎主任和曲琦炜也立即起身跟随。常院长透过厚厚的玻璃看到医院大门前如蝼蚁蠕簇的人群就鄙厌,恨不能一杯开水浇散。他脑海里浮现外国警察用催泪瓦斯驱赶聚众游行人群的画面。他考虑是否给辖区公安分局局长打个电话请求驱散这帮寻衅闹事者。可这些年他与辖区的刘局长没什么交往。他知道有些中小医院院长与分局局长关系搞得铁,每年进贡寻求保护。医院一旦出现医患纠纷警察就出动,绝对不会出现扰乱医院正常秩序的事发生,再严重的事也能大事化小。曾经刘局长还跟他暗示过,可他没理那个茬儿,现在临时抱佛脚让人讥笑,也开不了口。他觉得当初太过自信。

曲琦炜努力想看到门诊全貌,却只能看到一部分,心想如果在二十五楼就可以鸟瞰全景。当初常院长坚决把办公室定在十九楼,据说是高人指点。曲琦炜往下俯视,那棵死去的老榕树所在地方的花坛就像一个花圈——圆圆的,上面缀满了各种小花。

突然,门外传来窸窣吵闹。小汪及其亲朋好友六人来到十九楼的院长办公室门前与保安发生了冲突,保安一人根本拦不住。一阵摇门把锁的声音响彻房间,接着就是密集的拍门声,并传来“开门”的叫嚷。常院长等人一惊,三人望着门大气不敢喘,仿佛即将有洪水猛兽冲进来。阎主任和曲琦炜看着常院长,常院长从窗子前回到了宽大的办公桌位置上坐了下来,然后仰了一下头示意开门。阎主任对曲琦炜撇了一下头,曲琦炜身体向后仰了一下就拖着步子向门前走去。常院长的办公室真大,他走了老半天,那急促的打门声令他毛发竖立。

开门瞬间,门被弹开,曲琦炜立即后退,六人冲了进来。小汪看见曲琦炜就指着喊:“他就是主治医生,就是他把我爸治死的!”曲琦炜边后退边说:“我的治疗没问题!”小汪上前:“怎么没问题?人都死了!”此时保安也跟了进来,站在了常院长桌旁。表舅上前来到办公桌前,问道:“你就是院长吧?你看这事怎么解决?”

天气越来越闷热,每个人的鼻尖都微微泛着油光。常院长说:“从专业角度来说,我们的治疗是没有问题的——”话未说完,小汪涨红了脸反驳道:“你说没问题就没问题?没问题怎么来医院就死了?既然你们都说这病来得急,为什么我爸办了入院半天没人来打针?如果早点打不就死不了了吗?你们是完全不负责任!”曲琦炜立刻解释道:“有些检查结果还没出来,医生要等结果,而且处方后,护士还要去取药配药,所以中间肯定有时间差。你们不了解不能随意指责啊!”小汪一看见曲琦炜就来气,吼道:“放屁!你当我们是白痴啊!这么重的病人别人都很快,就你他妈的婆婆妈妈!”曲琦炜正要反驳,常院长摆手阻止,问道:“我们说什么你都不相信,那你要怎样?”面对突然发问,小汪一下语塞,一旁的表舅立即上前说:“赔偿!”常院长说:“赔偿?赔多少?”小汪说:“一百万!”身旁的表舅用肘顶了一下他,说:“至少两百万!”曲琦炜听了咬牙切齿,恨不能给这群人注射呼吸抑制剂。常院长镇定地说:“抱歉,医院是不会给一分钱的!因为我们的治疗没有问题。不能因为死了就要医院赔偿,那医院早关门了,医院每天都有病故的人。你们觉得我们医疗有问题可以拿着病例去告,让有关部门来调查和尸检。如果是医院的责任,判多少我们认多少,否则医院没有责任赔偿。你们这样在医院闹下去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啪”的一声,表舅拍起了桌子:“你少打这一套官样!我们才不相信你们这些官官相卫!没有两百万,我们天天来闹,让你们医院关门!”身后其他人也喊道:“赔偿!至少两百万,少一分都不行!”

小汪听到尸检,想着父亲还要遭罪,情绪很激动。曲琦炜想着医院即将蒙受重大损失,自己还要背受污点,情绪一下崩溃,突然哭了起来,说道:“你们这纯粹是讹钱不讲道理!”阎主任立即喝道:“住嘴!”小汪瞬间被点爆,涨红了眼,泪水夺眶而出,怒视曲琦炜吼道:“就是你害死了我爸,你还反咬一口!”说着冲向曲琦炜就是一拳,顺手抓住衣领又是一拳。曲琦炜眼冒金星,鼻子流出血来。阎主任立刻上前劝阻:“别冲动!别冲动!”常院长站了起来呵止:“住手!住手!”保安立即走过去制止。曲琦炜疼痛难忍,推开小汪,使之趔趄退了一步撞到身后的一个老乡身上。那老乡冲上前喊道:“你还敢打人?”说着拳脚相向。保安去阻止,身体无意发生碰撞,那人喊道:“怎么?你也动手?”其余四人跟上前把保安一顿打,拉扯中将曲琦炜和阎主任也一锅烩。常院长立即给保安队打电话:“喂!赶紧来我办公室维——”话音未落,“哐”的一声,话筒被打落在桌子上。一个留着胡子手臂上刺有青龙的男子指着常院长说:“你叫人来是吧?” “啪”的一巴掌落在了常院长脸上,常院长一下子愣住了。男子掏出手机:“叫人上来,院长喊了人砍我们!”

门诊大楼前人群纷纷攘攘,有人高喊:“院长喊人砍我们的人啦!快去后面的大楼啊!”瞬间一群人涌向行政楼来,引起沿途一片骚乱。

人群在院长办公室门前遇见阻拦的保安队不管不问大打出手,双方上演全武行。顿时,腥臭酸苦大杂烩。此时,窗外开始飘起雨来。

雨中,警车的灯很雾蒙,没那么闪耀。警察到来事情才平息。保安被打得鼻青脸肿,曲琦炜口鼻流血,阎主任满腿淤青站立不住,常院长左侧一根肋骨骨折。

雨越下越大淋散了人群,一切恢复平静,唯有淅沥雨声。红树林医院在雨中默默矗立着。

阎主任感到很倒霉,后悔当初把汪老汉收住院。那天是他的门诊。汪老汉以为是胃癌的问题所以挂的是肿瘤科,通过检测显示汪老汉不仅胃癌状态不好,还有冠心病且较严重。阎主任考虑是否先转到心血管内科,等冠心病平稳了再收到肿瘤科进一步治疗,但为了科室创收最终决定还是收到自己的肿瘤科,现在肿瘤科两层楼有的是床。又想心内科那一套很简单谁都会,却没想到摊上了这事。

小汪及家属走上了状告红树林医院之路。汪老汉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太平间,医院催促火化,家属坚决不同意。

可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医闹事件后,红树林医院加强了内部监管自查。常院长派人暗巡并发话:如果发现迟到早退、玩忽职守、离岗脱岗者对科室进行罚款并且全院通报批评。随着医院自查的深入,陆续有科室和个人被处罚,其中有门诊医生与医药代表闲聊也上了榜。各科室开始规范行为不敢懈怠,主动回避与医药代表的院内接触。

伍翼凡又遭受冷遇了。上周还笑脸相迎的医生这周就冷面回避,有的声色俱厉地说道:“还来找?医院搞检查,还不快走!”伍翼凡感到好没意思。每逢这个时候,他就会感到无奈,失落,就想逃离。医药代表不伦不类,导致医生也不人不鬼。

他觉得自己一直就像个浮萍——无凭无依,一个小小的涟漪都可以使之起伏不定,漂泊移荡,不知道哪儿才是安身立命之所。他总也逃脱不了这一困局,也总也走不出这一往复。

不过,最让伍翼凡想逃离的还不是遇冷,而是袁忆箫。自从袁忆箫生完小孩就提升为带组组长,伍翼凡每个月就得必须面对她,这令他更想逃离。

袁忆箫从未把回扣当回事,有就拿着,没有也从不过问,临床该怎么处方就怎么处方。但提升为组长后就要为组员谋福利,她深知一线医生不仅辛苦而且收入很低,何况还有的男医生要买房结婚。她将回扣按人头分掉,因而获得了下属的拥戴,而相比很多新提升的组长都会效仿前任独吞,庆幸熬出头来。

伍翼凡羞愧见袁忆箫,可又必须面对。每个月仅有的一次见面对伍翼凡来说是极其煎熬。两人见了三次都十分不自在,袁忆箫每次都眼眸低垂。第三次两人基本无话,伍翼凡给了回扣就走了。每次见面对伍翼凡都是一次摧残,他不知道还需凄怆多久。他一直惦记着瞽瞍的话——明年九月转运。

与袁忆箫见过第三次后,就到了年根。伍翼凡数着日子盼着新年新运。

过完春节,榕岗洲的第一轮拆迁开始了,主要是靠近主干道的房屋设施。榕洲街街头入口的湾盼超市首当其冲。昔日热闹的超市人去楼空,地面上杂物七零八落,顶上悬吊的广告牌横七竖八,在微风中摇摆着,里面显得幽深凄冷。超市门前两侧斗地主的泥瓦匠们不见了,摆残局挑鸡眼的也不知去哪了,只剩两个人端坐,纹丝不动。这两人就是算命老人和盲人少年。他们一如既往地在原地摆摊静坐。

村口人群连绵涌出——挑着担子扛着包,拎着水桶抱着盆,多是一些年长者。伍翼凡感到一阵悲凉袭来令他喘不过气,仿佛遭到遗弃。他也即将离开,虽然还没拆到里面,尚可住些时日,但那种人皆去我独留的心情却很不是滋味。他寄希望于算命老人的话早日灵验,早点告别这里。

然而,时间过得飞快,由春转夏,伍翼凡并未发现有什么转机迹象,一切如旧,他很是着急。不过,他还是坚信算命老人的话,期待金秋九月。

这天,伍翼凡经过湾盼超市,那位龅牙中年妇女又凑了上来:“帅哥!要不要发票?”伍翼凡微笑着摇摇头。她又说:“资格证、毕业证呢?这是我最后一天在这里,如果以后你需要这方面的东西就找不到我了。”伍翼凡仍然微笑着摇摇头,然后走开了。他现在对这种街边发传单卖发票人士都给予微笑,他觉得生存都不容易,彼此需要善待。

伍翼凡上了地铁,脑海却不时浮现刚才那位熟悉又陌生的中年妇女。他不知道她明天将去何处,是否还继续从事这种角落工作;他也不知道自己下一站在哪里,是否也依然在灰色里。想着想着,伍翼凡突然灵光乍现——何不做个假证碰碰运气呢?脑海出现一系列联想。

下午返回榕岗洲时他就迫切地去找那位中年妇女。可平日天天碰见的人,真要找时却又不见踪影,急煞伍翼凡。当问询旁人得知她中午已走时,他感到遗憾后悔。

就在伍翼凡空落地向出租屋走去时,那位中年妇女却迎面走来。只见她背上背着高出一头的帆布包,一手提着蛇皮袋,一手牵着一个小男孩。一旁一个肤色黝黑的男子口中叼着烟,肩上挑着担子,一头一个扁平竹筐。筐里分别陈有锅碗盆桶和捆扎的被褥。后面一个少年牙齿微微有点龅,个子比挑担男子高出一头,一手拎着电脑屏,一手提着电脑主机,背上背着一个双肩书包,慢吞吞地跟在后面。伍翼凡喜出望外,却又赧于上前开口。

中年妇女从伍翼凡面前走过,脸上荡漾着喜悦。伍翼凡看着他们向街外走去。犹豫间,他们越走越远。他终于鼓足勇气追了上去,来到中年妇女一旁小声说:“我想办个证!”妇女并没听清,对着眼前面熟的人笑着说:“小伙子,你说什么?”伍翼凡又重复了一遍,脸不觉红了。周围都是人,他并不想引起注意。中年妇女停了下来,将手中的蛇皮袋放下,松开了小男孩的手,从脖子上挎的小包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伍翼凡:“你跟我打电话,有什么需要告诉我。我明天就要在时代广场上班了,你到时去那里找我!”妇女说完一笑,牙全龇了出来。伍翼凡微微点了点头拿着名片低头走开了。

伍翼凡做了一套假证,那假证比他想象得还真。这是那位中年妇女最后一次接办证的活,以后她只卖发票,因为现在大学生多如牛毛,同时随着证件联网,做假证的人更少。伍翼凡做了某师范大学的毕业证和学位证以及一张教师资格证。他决定去试一试运气。成则万事大吉,败则彻底死心,哪怕像蜉蝣那样“朝生暮死”也算是了却夙愿。

伍翼凡坚信自己能胜任,并能获得学生们和同事们的掌声,只要能给他个机会。万一哪天被发现,他相信自己良好的表现也能获得众人的谅解。他安抚自己假证只是一个善意的欺骗而已。

伍翼凡在网上投递简历的同时开始恶补初中语文、历史教育。然而,毕竟没真实经验,先后几次面试都被问得语涩言蹇脸红。他感到初中蒙混过关的难度太大,于是转投小学,并在面试中不断总结,基本知晓了面试常提的问题并掌握了应对答案。

时间一晃,两三个月过去了。恰巧,就在九月份伍翼凡找到了一家小学。瞽瞍之言准确无误,伍翼凡惊乎不已。

伍翼凡的形象气质和谈吐神采给他加了不少分,学校并没有怀疑他的学历,而且他将网络查询学历页面经处理打印出来附在简历后,人事科也懒得再去验明正身。伍翼凡虽然做得滴水不漏,但虚假身份让他一直隐忧不安,所以,他没像上次那样放弃药品,也没敢搬出榕岗洲。

学校临时聘用伍翼凡为代课老师,暂教授三年级语文课,以后视能力转正。聘用那天,他手舞足蹈乐了一晚上。他真后悔当初没早想到这一招。他也感慨人在生存面前变得不择手段,离自己越来越远,尤其在艰难困苦中更能激发人性之邪。

上班第一天,伍翼凡穿上了新买的西裤衬衣并打上领带,在朝阳的照耀下显得格外精神抖擞。学校升旗仪式,伍翼凡站在操场看着冉冉升起的五星红旗心血澎湃。他终于如愿以偿地成为了老师,他会好好把握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当第一次走上讲台面对亲切的教室和五十多名学生时,伍翼凡眼眶泛起了泪光,一时百感交集不知说什么。台下学生都好奇地盯着不开口的老师。伍翼凡平静下来说道:“同学们好!我是新来的语文老师,我叫伍翼凡!”说着,从粉笔盒里抽出一只柔润的粉笔在黑板上写到“伍翼凡”三个字。随即问道:“哪位小朋友——哪位同学能用这三个字分别组个词?”立即有一名学生举手,伍翼凡让他回答。那名学生说:“伍毛钱的伍!”“哈哈哈”一阵哄堂大笑。伍翼凡也笑了,说道:“对,伍毛钱的伍!第二个字呢?”大家不约而同地看着另外一个女孩。一个男孩指着女孩喊道:“她是语文课代表,她知道!”那女孩不觉红了脸,用眼瞟了一下男孩。伍翼凡让她说说。她起身说:“这个字读yì,是翅膀的意思,但……但我不知道怎么组词!”伍翼凡让她坐下,说:“说得对!是翅膀的意思。上面是个羽毛的羽,所以与翅膀有关。古代有一种鸟叫比翼鸟,只有一个眼睛一个翅膀,雄鸟和雌鸟身体要并在一起才能飞行,所以有个词叫比翼双飞!”立刻有同学举手问:“老师,比翼鸟有几只腿呀?”伍翼凡想了想,回答:“按理说应该也只有一只腿。”

台下学生们立即私下议论开来。有的感慨一只腿站着累,有的想象像袋鼠一样蹦跳着走,有的猜测它们走路也是并肩挨着。突然有个同学举手问:“如果有只比翼鸟落单了怎么办?那岂不是飞不了了?很容易被大灰狼叼走啊!”课堂立即安静下来,同学们紧张地注视着伍翼凡。伍翼凡没想到他们会问各种奇思怪想的问题,想了想说:“所以要搞好同学之间的关系,落单了就可能会被坏人抓走!”同学们相互看着同桌。直到有学生问现在怎么不见比翼鸟时,伍翼凡说是传说这个话题才结束。这之后同学们私下给伍翼凡取了个外号叫“比翼鸟”。

当三个字组完词,课堂时间过了三分之一,伍翼凡这才正式转入教学内容。他声音洪亮,充满激情,学生们也聚精会神。当下课铃声响起时,他惊了一下才意识到下课了。还想继续讲,可又不忍占用课间十分钟,于是草草收尾,未讲完的内容只得留在下次课补上。

下课后,他没有拍去手中的粉笔灰,也迟迟不愿洗手,他喜欢这洁白在手上。

这一整天,他十分兴奋愉畅。校园的树是那么的翠绿,学校的饭菜是那么的可口,脚走在地上是那么的稳健踏实!连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清新,都能嗅到芬芳!

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伍翼凡的办公桌上,是那么的明媚,那么的灿烂!

可这明媚和灿烂能持续多久呢?谁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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