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欠交房租惹怒房东太太,这会儿事务所已经被断电了。就着惨淡的月光,房里只听得吸溜泡面的声音。
“姐,隔壁赵婶的小卖铺,咱两个月已经欠人家2721块钱了,赵婶说,她宁可关门也不再赊账给咱了。”
“还有对街的文具店,咱刚开张时候,拿的那些纸笔档案袋啥的,得有500多块钱,人老板已经催了半年了。”
“都怪放哥,下午那个郝先生,要是我们追上去,死皮赖脸非写个寻人启事塞给他,我就不信他不掏钱……”
“行了行了知道了,我这会儿已经被蚊子吸的快贫血了,你先去赵婶家拿两盘蚊香去。”夏无忌恨恨地挠着胳膊指使石头。
石头怏怏地去拉卷闸门,冷不防看见墙角站着个人,一个激灵过后,吓得哇哇鬼叫起来。
等梁爽跑出来,拿手机亮光照过去,才发现门口站着的正是下午那位来过的郝先生。
靠着吕青河那张三寸不烂之舌,对房东太太极尽谄媚,又再三保证这个月一定把房租水电钱如数补上,房东太太才大发慈悲骂骂咧咧的把电闸给推上了。总算不至于在顾客上门的时候连灯都开不了丢人现眼。
“寻人启事是吧郝先生,您想怎么写,是普通的A4页面,还是想搞那种海报式的,咱们事务所……”吕青河紧紧贴着郝先生说道,生怕他再一次跑掉一样,石头也如临大敌地立在门口,准备随时堵住这个宝贵的客人。
“郝先生,谁失踪了?报过案了吗?”司放一边拉了把椅子请人坐下,一边截断了吕青河的话头。
沉默许久,郝先生终于开了口。
“我女儿。已经失踪五个月了。”
“方便详细一点聊聊你女儿的情况吗”
“我女儿叫郝静美,今年刚满19岁……”
在司放的引导下,郝先生慢慢回忆起五个月之前的事情。
夏无忌的思绪也开始漂浮起来。
一年前,夏无忌被家乡那所著名大学勒令退学,几乎是逃难般的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除了定时会给父母发语音报平安,她几乎切断了同家乡的一切联系。
还记得刚到春城的那个黎明。
坐了一夜的火车硬座,头发被她草草的绾在脑后,浓重的黑眼圈印在白皙的肤色上更显得触目惊心。她背着双肩包,走在夏初黎明的街道上,全身上下,只有八十块钱。
啃着火车站出站口小贩那里买来的黏玉米,夏无忌自嘲地想,八十块怎么了,八十块还能环游世界呢,还能饿死我夏无忌了?
凭着俏丽可爱极具欺骗性的脸和一张能言善辩抹了蜜糖似的小嘴,很快,夏无忌就在一家生意兴隆的火锅店里应聘上了服务员,管吃住,月薪三千那种。吃穿算是有了着落。
这家店名叫“辣翻天”的火锅店是家还算地道的重庆老火锅店,因为价格低、口味重,又开在闹市区,所以很有人气。店里连老板一家五口、厨师、收银、服务员算下来,零零总总共十七人。
考虑到这只是来春城的一个临时落脚点,夏无忌并没有打算跟谁社交,除了恰到好处地应付一下老板一家,其余的员工都只是点头之交。每天工作长达八九个小时,每每下了班都几近黎明,夏无忌回到宿舍倒头就睡。忙碌繁重又疲乏的生活让夏无忌无暇去思考任何事情。
包括前不久那个一直压在她心头挥之不去的噩梦。
周五晚上是一周中最忙的时候。夏无忌一边帮着客人点单,一边手脚麻利地上菜,忙得不可开交的同时,还得紧盯吧台结账,以防有人逃单。就在她分身乏术之际,忽然听得一声瓶子碎裂的脆响。夏无忌本能扭头一看,只见靠近门口的2号桌上,一个穿着紧身裤豆豆鞋的光头男,正扭住一个男服务生的领口不放,嘴里大声嚷嚷着“你他妈是不是瞎!爷这件衣服可是范思哲的!奢侈品!范思哲!听说过吗你!你妈生你的时候是不是忘把你脑子一块生下来了?!端他妈个锅底端出来帕金森了?”
“对……对不起大哥,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给您擦干净。”男生嗫嚅着,惶惶然道。
“拿开你的脏爪子!”
“你们这些下等玩意儿连伺候人的活儿都干不好……要你们你啥用!”
夏无忌眉头一皱,这孙子吃个人均50的火锅还吃出来优越感了。
只见老板已经迎了上去,一边点头哈腰的道歉,一边说道“大哥大哥,消消气,您大人有大量,别跟小屁孩计较,这一桌我给您算八折优惠,啤酒免费随便喝,您看成不成。”
“免单!必须给老子免单!”
“大哥,这……您这……”老板环顾这一桌八九个彪形大汉,荤菜在圆桌上都摞了两层,一脸的为难。就是自助餐也架不住这么个吃法。
“不免单也行!我拿锅底扣这孙子头上,这事也算了!”说着,光头男伸手将男服务员的头朝沸腾的锅底按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细白纤瘦的胳膊猛地横在了光头男的臂间。“哎呦呦,疼……”光头男吃痛松了手,男服务员趁此间隙得以逃脱。
“想吃霸王餐的吃相也忒难看了吧”夏无忌嫌恶地撤回胳膊,冷冷道。
“骂谁呢你!谁他妈吃霸王餐了!再说一句试试!”刚还围着桌边看笑话的几个男人听到夏无忌说话,老脸上登时挂不住了,蹭蹭地全都站起来了。
“各位大哥,消消气消消气,不至于不至于啊,小姑娘家的不会说话,快给大哥们道歉。”老板一看情势不对,一边安抚一边朝夏无忌使眼色。
夏无忌本不想多管闲事,但实在看下去老实人被欺负。这个男服务员看起来年龄不大,个子不高,比自己晚来几天,不爱说话,腼腼腆腆的,干活很卖力。夏无忌之所以对他有点印象,是因为有几次在上菜时,托盘很重,只有他飞快跑过来默默地接住了托盘,避免了夏无忌摔跤扔盘。
夏无忌无视老板的急切,一把扯下服务员的围裙,恶狠狠地往桌子中间一甩,朗声道:“一群大老爷们欺负完小孩又想吃霸王餐,我要是你们的妈,我恨不得全把你们全塞回到肚子里去,省得你们一个个的在这儿丢人现眼污染环境!”
“揍这狗娘们儿!”人群里开始有人叫嚷起来,说话间,一个啤酒瓶子擦着夏无忌的脸飞了出去,夏无忌轻巧地歪过头,抄起铺着毛肚的碗碟就朝纷乱的人群中砸了过去。
辅导员和总务处一遍遍的喊她说明情况,派出所和刑警队一遍遍的留置和问讯,宿舍舍友和同班同学明目张胆的孤立和鄙夷,还有整个校园里飞满天的无耻谣言!都已经躲到这里了,还要受这些渣滓的气!
够了!够了!够了!
被压抑许久的愤怒和委屈全在这一刻被点燃。左脚踹开飞来的啤酒瓶,右手挡开砸过来的拳头,顺势一掌推开欺过来的胖脸,不好,一个花衬衫抄着板凳冲过来了,夏无忌暗叫不妙的时候,只见刚才还唯唯诺诺的男服务员拦腰一脚就朝他踹了过去,好样的!
架不住对方人多势众,夏无忌觉得头皮一紧,靠,男人打架也这么不要脸的揪头发吗!夏无忌就势往那人怀里一送,低头抬头间便顶着那人的下颌撞了上去,只听得一阵杀猪般的哀嚎。
哼,姑奶奶跟人揪头发打架的时候,你充其量还是一个胚胎呢!
等警察赶到的时候,店里已经是一片狼藉。
“春风路派出所已经受理了,我前前后后跑过无数次”郝建刚说道。
夏无忌回过神来,看了看眼蹲在门口的石头,眼底抹过一丝笑意。
又是长久的沉默,之后郝建刚点了一支烟。梁爽素来知道夏无忌最讨厌闻烟味儿,刚想出声阻拦,被夏无忌眼神挡了回去。
“我女儿是冬天出生的,叫郝静美,她妈妈生她的时候难产,孩子刚出生,她就撒手去了。我爸妈年龄大身体不好,照顾自己已经很困难了,无奈我只好带着孩子一起来春城打工。那时候一天要打三份工,白天只能将孩子寄养在房东家里,虽然辛苦,但好在孩子很懂事,不怎么让我操心。去年她考上了咱们春城的职业中专,我想着终于苦尽甘来了,孩子一毕业,学个手艺,能养活自己,将来再嫁个好人家,我也总算对得起她妈妈了。可没想到……没想到,孩子上学还不到一年,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找不见了……”
郝建刚红着眼圈抽噎道,一支烟已经燃尽了。
中年男人的辛酸和悲凉,一时间,大家都不知道如何去安慰才得体。
“派出所里虽然报了案,但是全国失踪人口那么多,警察也不可能单单抽出所有精力来找我们家静美。道理我都懂,但是我一个平头百姓,我能想到的法子全想了。今天又去派出所报案,是因为我在网上看有光凭名字、身份证号码和手机号码能定位找人的,结果我给他们转过去五千块钱,就再也联系不上了,后来才知道是上当受骗了。我怎么那么蠢……那么蠢……”郝建刚气恼地捶打着自己的头,情绪一度崩溃。
在众人的劝解下,郝建刚平复下来,接着说道“我在回家的路上,看到垃圾桶边上飘出来几张传单,上面有你们的事务所的地址”
“……”
“上面不是写百无禁忌,万事可求嘛,我就想着来碰碰运气,看看你们能不能帮我找找女儿”
“那您下午为啥来了之后又走了?”吕青河好奇道。
“我……我害怕你们又是诈骗……”
郝建刚话音刚落,五个人七嘴八舌地就喊了起来
“郝先生,您放心!我们绝对不是诈骗!”“谁家诈骗团伙敢开在派出所对面!”“我跟你讲,郝先生,我们这个团队在查找失踪人口上绝对专业,绝对……”
“停!”夏无忌气沉丹田,一声狮吼,房间离霎时安静了下来。
“是这样的,郝先生,我们事务所既然敢做这样的宣传,就有信心帮你寻回女儿,只不过,只不过……令爱……”夏无忌迟疑着想如何措辞。
“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哪怕……哪怕静美已经不在了,爸爸也一定找到你,带你回家”郝建刚轻声道。
“郝先生,我们的费用不算便宜……”梁爽拿着收据走了过来。
“没关系,只要能找到静美,我哪怕去卖血卖肾也能凑出来钱!”
“费用是两万,您需要先预付一半……”郝先生固然可怜,可他们五个人也是要吃喝的。梁爽咬了咬牙,非常不忍心的开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