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裴成蹊，脸上都是小心翼翼的欣喜，只要她点下这个头，愿意跟他走，那么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什么是他惧怕的了。
天大地大，他们哪里不能去呢？
可是温玉汝却摇了摇头，坚定拒绝道：“不，成蹊，我不能。”
犹如被迎头浇了一大盆凉水，裴成蹊的笑容怔住了：“为什么？”
“我们能离开一时，难道还能离开一辈子，永远不回京城，不回宁王府吗？还是说，你也要放弃王府二公子这个身份，弃侧妃娘娘不顾吗？”温玉汝冷静地看着他，“还是你要我，连容貌也一并改了？”
“我……”裴成蹊的酒意登时消散了三分，半晌突然道，“你有这么多的顾虑，说到底还是因为我不能让你安心的缘故。”
“是，我不敢赌。”温玉汝垂下眼睛。
何况，放弃现在的身份？说的好生轻松，那她还是谁？
一想到自己不再是温玉汝，自己的一切身份、来历、姓名都要拿捏在另一个人的手里，听凭他的心意，自己和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任何联系，都不复存在，而要靠另一个人维系，她都会觉得自己的双脚悬空，落不到实地，随时都有可能坠入深渊。
若是有一天，裴成蹊不再爱她了，或者是与父母和世俗妥协，那她呢？她连退路都没有了，又要何去何从？
如果不再是杭云铮的外孙女儿，不再是娘亲的女儿，她有有何立足之地，未来要以什么身份去替杭氏洗清冤屈？
这一切，裴成蹊有想过吗？
“玉汝，那你想怎么样？”裴成蹊听着她毫不犹豫的回答，眼神有些难过，“你说出来，我可以尽量满足，尽量让你安心。”
温玉汝沉默了。
仿佛过了很久之后，她才低低道：“成蹊，我们还是……算了吧。”
算了吧。
明明没有对抗世俗的能力和勇气，为什么要做那只飞蛾呢？
“你……你说算了，是什么意思？”裴成蹊好一会儿在找回自己的声音。
“上元佳节的那一天，你带着我偷偷出了府，那本该是我这一生最快乐的一个上元节。”
她戴着面具被他拉着手，走在火树银花里，言笑晏晏，不知烦恼，她不再是裴彦钧的遗孀，他也不是她的二哥，他们仿佛只是天底下一对寻常的有情人。
直到他们在一个捏泥人的小摊前停了下来，遇到了裴成蹊礼部的同僚，薛四公子。
“成蹊，你也来逛灯会啊？真难得！”薛四牵着的正是他的娘子，看到裴成蹊的身边也跟着一个年轻女娘，眨了眨眼，“可以啊你？成蹊——不给兄弟介绍介绍？”
温玉汝的脸上却褪尽了血色。
薛四公子，也是裴彦钧生前的好友，在裴彦钧的葬礼上见过她，知道她是谁。
裴成蹊显然也没想到会这么快遇见熟人，眼神有些慌乱，落在薛四的眼里，自然认为是这个一向老成持重的同僚，不好意思，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害臊什么？还把我当外人不成吗？说起来你都二十有五了，早该成婚，这位是谁家的……”
温玉汝如坠冰窖，仿佛可以预见薛四知道她的身份后投来的鄙视厌恶的目光。
但恐惧之余，她又生出了一种期待。
她戴着面具，薛四大家公子，总不会失礼地揭下来，只要她不说话，薛四不会认出来。但是裴成蹊，他会怎么回答呢？
“薛四，你不要乱说！”裴成蹊矢口否认，“我和这位姑娘并不认识，只是恰好聚在这里而已。”
“……”面具之下，温玉汝的表情凝滞了，她听着裴成蹊看似沉稳实则慌乱的辩解，下意识地离他远了远，退到了一个安全的不会被误会的距离。
那一天的后来，他们是怎么回去的，裴成蹊又是怎么安慰自己的，她都已经不记得了。
只是恍然大悟，即便她戴着面具，在熟人的面前，裴成蹊内心深处也还是会觉得羞耻不堪，不肯承认他们的关系。
裴成蹊也许足够温柔，足够深情，却始终少了一份坚定，就像她也始终少了一份勇敢，所以殚精竭虑，所以惴惴不安。
哪怕今天的他在经历的升迁的狂喜和醉酒的刺激之后，一时热血上头，向她伸出手要带她走，她也不敢应承。
“成蹊——二哥，我们以后，不要再这样了。”
温玉汝的表情变得冷淡，所有的柔情蜜意都又被藏进了心底，她从荷包里掏出了一块玉佩，放到了他的掌心，那是他们第一次互许心意逾矩的时候，他放进她的衣襟里的。
裴成蹊捏着那块玉佩，眼睛慢慢的红了起来：“玉汝……你……”他的气息不稳，艰难地继续道，“你是一时灰心，还是当真要和我了断！”
“二哥，这件事我已经想了很久了，从我们第一次这样的时候，就在想了。”温玉汝的声音细弱，望着他的眼神飘忽，好像透过他在看别的什么人。
“只是一直没有下定决心说出来而已。”
“也就是说……”裴成蹊闭了闭眼，“从一开始，你就从未相信过，我们会有未来？”
过往每一次你侬我侬的时候，她的笑眼之后，都是悲伤和忧虑？
“是——我很后悔，早知如此，当初我们就不该开始，不至于弥足深陷。”眼泪从她的脸庞滚落下来，砸到了裴成蹊的心头。
“都是我的错……原来我一直以为的两情相悦，都建立在你的痛苦之上。”裴成蹊苦笑一声，想擦干她的眼泪，伸出去的手最后还是收了回去，“抱歉，是我让你为难了。”
他太自以为是，也太自私自利，竟然想用这段感情逼迫裹挟玉汝，放弃一切，跟自己走，而对她的痛苦视而不见。
裴成蹊后退了一步，退到了绿植浓阴之外，退到了熠熠日光之下，犹如退出了她的世界，也退出了这段不能见人的感情之中，变回了最开始，那个对她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的二哥。
“我不会再让你……这么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