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碎裂的画面翻飞着,那些纷乱的声音被拉长,变了腔调,让人如坠冰窖。
这到底是哪里?
裴彦钧大口喘息着,绝望而死寂的黑暗里,嘈杂的脚步声,人声,木板被合实的声音,铁钉一寸寸钉入棺木的声音交杂在了一起,被放大数十倍,让他双耳嗡鸣。
下雪了。
这不是夏日吗?怎么会有漫天飞雪。
他伸出手掌,看到那飘雪凝结成了实质,落在了掌心,这才看清楚它们的真面目。
是纸钱和白花。
刺眼的无边白色里,每个人形形色色的哭脸扭曲着,变成魑魅魍魉,扑上来捉他的衣角。
云板叩响的一瞬间,一切又戛然而止。这番荒腔走板的闹剧,像是被什么切断了。
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吗?
灵魂好像都失去了重量,没有依托地飘荡起来,只要一阵风吹来,他就会消散于天地之间。
不甘心,他怎么能就这么死了呢?
他这一生,想做的事情,还都没有完成。他想回到塞北的草场上,策马奔腾,想把北狄人赶出鸿岩山外,让玄甲铁骑的荣光响彻天南海北。
还牵起一个人的手,长长久久地走下去。
一只柔软的手捉住了他,始终固执地不肯松开。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飞到了云端之上的纸鸢,靠着这只手中的线,才能继续留在这个人世间。
有什么声音在自己的耳边,絮絮低语,缠绵不断,他听不清楚话语中的具体字眼,却奇异地明白那是呼唤。仿佛有成千上百个岁月,都在那呼唤中过去了,他也被那只手拉着,走出了沉沦的尸骸血池。
眼前渐渐有了光亮。
裴彦钧缓缓睁开了眼睛,对上了一张难掩疲倦的容颜。
他的小世子妃在看到他睁眼的一瞬间,脸上顿时浮现出了兴奋和狂喜,和如释重负的轻松。
“裴彦钧!”温玉汝揉了揉双眼,这才肯定他真得醒过来了,而不是自己的错觉。急上心头也不管什么敬称,直呼其名,欣喜若狂地抱住他,“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了!你知道你昏过去多久吗?整整三天,我把祖母供奉的神佛们全念叨了遍。你再不醒,我……我都不知道还能拜哪个大罗神仙了。”
这个家伙,明明几味药下去烧都退了,脉象也稳定了,却就是不醒,让她这个本质不信神佛的人都忍不住祷告起来。
裴彦钧还没有回过神,只是怔怔地望着她。光怪陆离的梦境在醒过来的一瞬间就变得务比模糊,忘了个七七八八。只记得梦里的自己似乎对她十分冷淡,又病入膏肓不治而亡。
死亡的感觉太真实又太虚幻,他好像在短短几天里,快速地度过了很多年,心力交瘁。醒过来最刻骨铭心的是临死前的憾然。
“……殿下?”温玉汝被他的眼神盯得毛骨悚然,“你还好吗?这是怎么了?”
她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却被他突然抓住。
“玉汝……”
长久没有说话,声音发出来都是低哑的。
他的目光里带了太明显的热度,让她无所适从,手微微往回缩,却被他更紧地抓住,又放到了唇边,落下一个珍重的吻。
温玉汝望着他的动作,耳热起来。
“你……”她轻咳一声,“让我给再给你把个脉看看。”
裴彦钧乖巧地任凭她动作,听她絮絮叨叨自己的身体情况,罗列下来一大片禁忌的事项,眼里一片悠然安宁。
“你、你看着我做什么?我刚刚说得你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不许受凉,不可施力,每日亥时之前睡下,夜食不可多用,该吃什么全都听你的……”裴彦钧慢条斯理地把她的要求一条一条重复了一遍。
“还有,以后不许再做这种傻事,那么多护卫,缺你一个下来吗?”温玉汝往他脑门上一点,小声道,“傻子。”
“我没想那么多,看到你在我面前被推下去的时候,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念头都不见了,什么顾忌也想不起来了,身体不由自主地就冲上去了。”
“……”温玉汝被他说的难为情,受不住他这缱绻的目光,就想起身。
“别走,再说说话啊。”裴彦钧拽着她的衣角,这才舍得说起正事,“我不黏你,你和我仔细说说这段时间的事情。还有那窜逃的刺客,现在怎么样了?”
温玉汝又坐了回来:“刚刚我怎么说的?你怎么应的?这就又开始操心了?我告诉你,别打听,一切自然有二哥和程府君来料理。你就给我好好养病,不把身体养回之前那个状态,你休想插手这些事情!”
“……”听到这声“二哥”,裴彦钧忍不住牙口又酸了起来。
裴成蹊为了找她也跟了一路,当时连容侧妃的脸色都不顾了,这么明显,他打量谁是傻子不成吗?他敢不敢当着自己的面发誓他心思清白?自己昏过去的这些时日,这家伙跟玉汝……
可是梦里的自己时日无多的时候,想要把她托福给其他人,兜兜转转想到的,居然还是这个二哥。
真是……百感交集。
裴彦钧心头涌上了某种深切入骨的悲伤。
如果他真得活不长久,真的像那个自己一样,让裴成蹊照顾玉汝,这两个人天长地久,最终会情投意合吗?他……他希望如此吗?
希望她幸福,希望她有所依托,却又嫉妒得面目全非,甚至生出怨恨来。
真是丑陋的人性啊。
温玉汝见自己几句话,他表情就变了千百番,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怎么?还不愿意了?趁早歇歇你那阳奉阴违的心思……”
这个冤家还在喋喋不休,裴彦钧哪里还听得进去,眼睛里只看得到她生动的脸,一颦一笑,活色生香,不同于梦里的咫尺天涯,而是咫尺天涯。
什么裴成蹊。
他想,这样自怨自艾,患得患失,可不是他的作风。
病他要好好治,路他要好好走,他的娘子自然也会有他亲自疼宠爱惜。
“若让我知道你又偷偷费心劳神,不好好休养,我就……”
声音消失在了唇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