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番话后,梦里的温玉汝后退了一步,脸色有些苍白,却没有什么惊讶之色,仿佛早已经习惯了他的这种态度。
“妾身逾矩了。”她行了个礼,有些狼狈地逃开了,快步回了厢房。
厢房?那间房间是……裴彦钧恍惚中记起来,似乎是成亲之前他让青芜收拾出来的。
他身体的病越来越严重,精神不济,偏偏这个时候又有许多钉子,趁着他新婚,府里人事变动,打了进来。这个枕边人,也暂时不知道可不可信,会不会背负着温怀济给她的什么任务。她带过来的那些丫鬟,也不像都是安分的。
于是他便打算婚后直接分居而住,让新婚妻子暂时先住在厢房,避免彼此受了牵连。
等到他处理好那些诡谲小人,病情也稳住了,再和这女子开诚布公。她若是效忠于自己,抛却温怀济那个不靠谱的爹,他倒是愿意给她给归宿。若是她两面三刀,和外人暗中勾结,他也不会犹豫杀鸡儆猴。
却没想到新婚之夜一场意外的火烧了起来,这个妻子又先他一步约法三章,让他刮目相待。两个人为了那所谓的一年之约,方便治病和演戏,还是共处一室。日复一日,反倒让他陷了进去。
那这厢房又是怎么回事?
怎么没有被烧?他们两个人和他一开始打算得那样,分房而居,形同陌路。
裴彦钧只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孤魂野鬼,被迫旁观了一个冷漠严苛,不留情面的自己,和一个性情温顺让他怀疑是不是她本人的她。
他为什么要这么对待她?
这是什么虚幻的梦境吗?
直到又一次关上了屋门,拒她于千里之外,他才发觉出自己身体的不对劲。
金色的雨漫天坠落,无声无息,流转在他的身体里,淌进去是暴戾,是弑杀,是憎恶,是怀疑。无数负面的情绪攫取住心脏,腐蚀了骨骼,让他控制不住。
想要破坏,想要喋血。
此时此刻,该有一个让他恨之入骨的人站在他的面前,供他千刀万剐。
不,千刀万剐是不足够的,他会把这个人也埋在塞北的沉尸万虫水牢里,让毒虫蛇蝎钻咬他的身体,让不化的冰雪冻住他的皮肉。
寒刃会从他的头颅开始,一点一点地削下去,直到他的全身都血肉模糊。
就像老徐那样,被去顶开颅,黄白色的脑花流了满脸;就像小梁那样,暴凸的眼珠被抠挖掉一半,腐烂的嘴被一次次地用烧红的烙铁炙烤,再惯进冰雪里封冻,让整条舌头都在连续的冷热交替中冻裂融化;就像石头那样,被拦腰砍断了半截,肠子从肚子上的洞流了出来,再被用来打个结缠住双手;就像十七那样,被人从嘴里灌进去一桶活的老鼠,五脏六腑被咬噬钻孔,破膛而出的时候,那些老鼠还在吱吱地叫唤……
他好恨啊!好恨啊!
为什么当时遭受这些的时候不是你们?
为什么当时他要掏出那块令牌,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呢?
你们去死,你们去死吧……
陌生的暴戾笼罩住他,翻滚的恨意如同熔浆暴流,将他吞噬。
裴彦钧压抑着声音,直吐出一口血来。
太过真实的体验了。
仿佛他确实遭受过这些。
这是……新婚之后的某一天,他院子里的那个小莲在他吃食里动了手脚,之后的夜里自己病发时的症状,便有些类似这种,只是没有如此严重。
如果不是玉汝及时发现,他是不是就会慢慢变成这么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裴彦钧骇然地后退一步,分不清现实和虚幻,脑海中只盘旋了无数像是他自己,又像是别人的念头。
他一定会死的。
若是他死了,这个嫁进来的小姑娘该怎么办呢?
原以为她是温怀济塞进来的内应,可这些日子的查探,却让他发现,她和父亲关系并不好,只是个被利用的可怜人,却仍然保持着难得的纯粹善良之心。
初夏清和,芳草未歇,庭柳风静,他远远地站在观景阁上往下远眺,望着那抹影子安静地坐在院子的小池边,似乎在认真地看什么书。
岁月静好。
而他却要用尽全力,才能保持理智。
每一日能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了,而每一次发病的间隔,也越来越短了。
这样下去,在他油尽灯枯之前,会不会变成一个彻底丧失理智的疯子呢?
他默默地远眺着那个身影,却没有让她发现自己,只不停地发出一道一道的密令,收拢清理自己手上的势力。
若他不是时日无多,若不是有太多的明刀暗箭潜伏在他的身周,他其实很想和这个小姑娘,心平气和地相处……
裴彦钧抬起手,打开了几案上的一支钗盒。
里面躺着一支世间独一无二的连理枝钗。
皇帝不会把她的性命放在眼里,一定会拿她去背负这桩失败赐婚的后果,而她那个畜牲爹见她失去了作用,也不会再给她容身之地。
祖母……只能去求祖母了……
他若是去了,唯有年高受尊敬的祖母,有这个资格和能力,把她护在身边。可是若有一天祖母也去了,她能怎么办呢?
他抖成一团,哆哆嗦嗦地写下了几封信。
裴彦钧只觉得双手不受控制地颤着,写不出字,也看不清字迹到底写了什么。
但不能让她知道这些。
他们无缘,自己也无能庇护于她。她才只有十七岁,被父亲推进了这样的火坑,性子又这么柔善,如果继续陷在王府里,只会受王妃一辈子磋磨,恐无天日。
不如让她,干干脆脆地舍了这里,另寻一方天地去。
各人各有造化,何必让她还记挂着自己这个早逝的阎王夫君呢。
“司砚,把这一封信,交给二公子。”闪烁的烛火下,他默立了许久,终于出声。
这个府里,没有其他人他能信得过了,祖母到底还是年纪太大了,恐有变故。
而裴成蹊……起码一诺千金。
“告诉他,劳烦他照应一二,三年前他欠我的,这就算偿还了,尽皆俩清。”
之后是放了连理枝玉钗的盒子,和另外几封信。
“至于这些……交给祖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