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听到这声“父王”，露出了错愕的神情，虽然不敢窃窃私语，奇异的目光却流转在在场父子三人身上。
大哥也站起身来：“阿钧，你怎么来了？”
唯有父王依旧端坐正座上：“军情重地，谁许你擅自闯入的？”
“以我现在的军职，自然是不该来的。”只有十岁的小世子无畏地回望过去，“所以卑职要请命参与行动，跟随雪三营一起渡江。”
他不可能就这么和普通士兵一样，一级一级地慢慢往上爬，那等到他升了校尉的时候，只怕大哥都能直接统帅一部了。他要建功立业，以超越大哥的速度，到达他那个高度，才能争取更多的话语权。
从京城冒险跋涉千里来到这里，他不是为了做一个听话的兵的。玄甲铁骑不缺兵卒武夫，缺的是出类拔萃的指挥将领。
大哥十三岁的时候就献计，又跟着重骑一起杀进了北狄的据点，他为什么不能？
“你想好了？”
“父王，阿钧他才来两个多月，就这么……”
父王抬起手，止住了大哥的话，只看着他，重复问道：“你想好了？”
“想好了。”
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某种混合着激动和心悸的心情攫取住他的咽喉，却也让他更加兴奋，仿佛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开始燃烧逆流。
这会成为他荣光的起点，没有什么能阻止他的脚步。
他绝不要再回到京城，做那个给皇家逗趣的金丝雀。
夜色如漆，清冷的旷野上，黑色的大军无声地盘旋移动着，如同一条蜿蜒的巨龙。劲烈的寒风从江水间低吼着卷入天地之间，卷入了肃然的人群。
那时距离如今已经太久太久，久到他已经记不清快速进军的那些日子，脚趾生了多少冻疮，河道的淤泥又有多么得腥臭。刺骨的江水几乎能没入他的头顶，他却只是不动声色地跟着队伍一往无前。
霍家军孤军深入，后继无源，几万人的性命系于一身，寄希望于他们这支行动提前的奇袭之军，决不能又半点轻忽。每个人的呼吸都变得急促，仿佛有铡刀一直悬在了头顶，随时都有可能落下来。
那场突袭最终化上了完美的句点，西北戎族的大营被烧了个彻底，异族的包围之计生出了巨大的缺口，援军也得以势如破竹。然而捷报在一个月后传到京城的时候，上面并没有裴彦钧的名字。
他的整个人的行踪都被抹除得一干二净。
而那个时候的他，却不在北疆，也不在京城。
烈火灼烧着三魂六魄，每一寸皮肉都如同被刀割，裴彦钧沉入了无尽的疼痛中，久久不得醒来。
曾经，他是不怕水的。
甚至是裴氏子孙里，水性最好的一个，还曾经在水里把几个看不顺眼的宗室子弟欺负哭，祖母总是骂他是皮猴。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水是这么可怕的东西。
“这个小崽子，就是裴昼川的嫡子？”
“绝对没错！将军，小人听得清清楚楚！”
“把他的脸给我抬起来！”
有人死死揪住他的头发，踩住他的脊背，逼迫他抬起头来。
水珠顺着伤痕累累的额角流了下来，涣散的眼睛模模糊糊，看不分明面前之人的脸，只听到了充满恶意的声音。
“这个脸……哈哈哈，错不了……确实，确实是裴昼川的崽子！”
“我的笃玛死得时候才十八……被裴昼川活活困死在度雁江里……”那个人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充满了恨意，“把这个崽子给我丢进水牢里！
我要让裴昼川的儿子，也尝尝同样的滋味！”
笃玛，度雁江，这是北狄人？被人把嘴撕裂开之前，他竟然还能分出心神思索。
这次突袭如此隐秘而成功，本以为任务完成，他们剩余的队伍原路返回就大功告成了，谁知道路上却遭遇了这么一队潜伏在后的黄雀。
北狄人知道他们的计划，甚至还知道他的身份……所以才把他抓来折磨凌辱，报仇雪恨吗？
那剩下的那些人呢？
他被惯进了水里，无法呼吸，不可忍受的痛苦缓慢沉重地压了下来，无处可逃。
那道声音残忍地在自己耳边响了起来。
“剩下的人去了哪儿？你也很好奇吧？你猜猜看？”
头从冰水中得以解脱，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强忍住肺腑的痛楚，隐隐绰绰间，一个个奇形怪状的物事吊在了他的面前，好一会儿才辨认出来，那似乎是人。
或者说，半个人。
被开膛破肚，被削骨剥皮，或者少了个胳膊，或者……只剩下半截。
一个看不出人形的，竟然还没有彻底死去，张开腐烂的嘴，露出了半截舌头，明明没有发出声音，他却一瞬间辨认出来，是在喊他的名字。
小梁……他记得，这个大他十岁的家伙，平日里话最多了，每次吃饭的时候絮絮叨叨的，还让他多吃点，好长个高个儿。
另一个头被削去个顶的，是头发花白的老徐，没事就爱用大手往他脑袋摸来摸去，劲还特别大，说他有个孙子，头发和他一样好揉……
左边那几个，似乎是石头，壮子，爱吹牛的十七……
他的血液似乎都慢慢凝固起来了，那身影却不肯放过他，让人支起他的双眼，逼迫他不停地直视着这一切。
一点一点，看那些活生生的人，是怎么被折磨成不人不鬼的东西的。
“记住这一切吧。都是因为你——他们才会变成这样——否则他们已经安然无恙地回了营地，成为大功臣，论功行赏。”
而不是支离破碎地永远留在了异域。
溃烂的肉块，分成几截的尸体，都被沉入了水底。黑色的，红色的，黄色的，混合起来，倒是绚烂，他被迫呼吸着，感受着，整个人沉溺其中。
不知名的虫子密密麻麻地从池底浮了上来，吸食着交缠在一起的战士们，最后云集到了他的身上。
不见天日，不知何处。
他像是被丢弃的孤魂野鬼，坠入无边阿鼻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