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下起了金色的雨。
他抬起头来,入眼皆是光华流转,绚烂至极。雨水打落在他的身上,不断灼烧出来大大小小的伤口,血肉被腐蚀、穿空、剥落。
他是一具白骨。
唯有肋骨中的那颗心脏,仍在无比剧烈地跳动着。
暴戾,悲伤,怀疑,无数负面的情绪充斥着,挥之不去,脑子里好像有万千虫蚁在爬,细细密密,让他想把自己的头颅剖切开来,在点起一把火燃烧殆尽。
杀了!杀了!全杀光!
难以疏解的痛苦中,裴彦钧猛地睁开了眼睛。
已是月上中天。
白天累了许久,这回倒是入睡得比往日快许多,本以为可以和前两夜一样睡个好觉,没想到还是犯了病。
梦魇如虎狼,张牙舞爪,要将他吞没。
裴彦钧醒转过来已是浑身冷汗,耳鸣不止,整个人像是被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喜烛的灯火微微跳动了一下。
他捂着胸口,佝偻着身子,无声地吐出一口血来。
俄而,房间里突然传来一句嘟嘟囔囔的呓语。身旁的薄被下,一个人形轻微地动了动,侧过身来,又安静了下去。
睡得还挺香。
裴彦钧这才又意识过来,自己已经成亲了。
他感受着胸口的悸痛,却没有喊守夜的丫鬟,只是默然地看着被面上的血迹,眼神空寂。
早该料到的,新药也没有什么用。
这具身体早已是日薄西山,无力回天了。
他不愿意被人看到这副样子,艰难地掀开被子,想下床拿药,然而双腿却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直跪到了地上。
裴彦钧剧烈地喘息起来,只觉得心脏像是要吐出来,眼前都是迷乱的光影。正想勉力爬起来,突然却觉得后颈一凉。
“你……”
一只柔软的手按住了他的穴位,施力捏了起来,耳边传来道带着倦意的声音:“药放在哪儿?”
“我自己可以……”
温玉汝的呆滞的目光扫到了被面,困意顿消。她变了脸色,迅速蹲到他面前,把住他的脉搏。
怎么会这样!
新婚那夜她明明已经施针暂时压住了毒性,按理不会这么快就复发啊?
她正想喊青芜,却被裴彦钧一把掐住喉咙。
“呃——”
面前之人苍白着一张脸,满是红血丝的眼睛阴仄地逼视着她,犹如一只刚从河里爬出来的厉鬼:“不许喊……不许……”
交错的呼吸,都充斥着疼痛的感觉。
温玉汝渐渐喘不过气来,挣扎着去抓他的手。
老天爷,几个时辰前她才开玩笑,自己挨打的日子还长,谁知道一夜没过去就灵验了?
上一世这疯子发病的时候也没有这样理智尽失吧!
“裴……”她的气息微弱起来,眼神涣散。
裴彦钧悚然醒转,兀地松开了她,怔怔后退了一步。
“咳咳咳——”温玉汝捂住喉咙,咳得惊天动地起来。
听到动静的小丫鬟敲了敲门:“娘娘?”
她瞥了眼失魂落魄的裴彦钧,掩饰道:“无事。”
门外没了动静。
温玉汝见他的眼神慢慢清明起来,心里的惊惧才压了下去,低声:“殿下?”
他的眼里浮上一丝痛苦:“对不住。”
实在没想到,能从裴彦钧嘴里听到这个词。
在温玉汝的认知里,这个人喜怒无常,暴戾恣睢,漠然自负,心如铁石,把别人都视为蝼蚁。
可是这一世相处的三天,看到的他好像又不全是那样。
他的痛苦第一次如此鲜明清晰剥开在她面前。
温玉汝只感慨了一瞬间,便思索起来:“殿下近来用药可有改变?”
“有。”裴彦钧的目光却有些复杂,“你不怕我吗?”
“……说实话,有些怕。”
她回得这么实诚,反而让他轻松起来,戾气散去的脸上,竟然有些虚弱的柔和:“别怕,我清醒过来了。”
温玉汝挪到他面前,替他把了把脉,又听他把新药方说了一遍。
方子没有什么问题,近来天气渐热,为了增加解热清心的效果用这药十分妥帖,医官是太医署的,也不可能明目张胆地害人。
她在心里轻叹。
前世的后来她就曾想过,到底是谁给裴彦钧下了金蚕欺心散。这味毒不是一朝一夕就起效的,得长年累月下来,慢慢渗入五脏六腑。所以动手的人定然是王府里能近裴彦钧身的。
她曾猜测过是王妃。但说实话,冷眼旁观,王妃作为世子的继母和姨娘,虽然有些龃龉和私心,但不可能这样堂而皇之地给世子下毒,她替世子请医诊治也算尽心。
毕竟,世子出了什么意外,宁王可不是好糊弄的人物。
更何况,金蚕欺心散那等冷僻古怪的秘毒,也不像王妃一个被世家严格培养的贵女能接触到的。
温玉汝从自己的香囊里拿出一支清心香,点了起来。
“此事古怪,不能轻易声张,先不要叫太医。”裴彦钧道。
温玉汝也不想声张,世子去她娘家吃一顿饭就变成这样了,好一顶明晃晃的黑锅,直接就悬在她头顶了!
可是今天裴彦钧用饭时她都先仔细试了,应该没问题才对。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了。
铍针展开,玉指如飞,裴彦钧敞着怀,望着她精准地将针扎入自己的期门、章门二穴,手法不比太医署的老头差多少,挑了挑眉:
“娘子,你的医术恐怕不像你说得那样,只是略懂一二啊?过谦了。”
这人都已经气若游丝了,居然还不忘堵她一句,让她说什么好?
“好吧,妾身确实小有所成,只是中川杭氏毕竟敏感,我平日里不敢招眼。”
温玉汝聚精会神地施针,柔软的手又不时地在他身上各处按压一下,询问:“这里酸吗?”
倒是有模有样。
“有一点。”裴彦钧的目光落到她的脖子上,“我这么对你,你为什么还愿意为我施针?”
……她还真想撂挑子不管,这不是怕他真是在温府吃坏了吗?
何况,行医十载,亲眼看着他发病的模样,实在没法完全无动于衷。
不为他解毒,为他舒缓总是可以的。
“殿下连小金库的钥匙都给我了,我自然不会轻易记仇。”
“……”
没听到自己想听的,裴彦钧也不以为意,伸出不老实的手指头,往她鬓角一划:“擦擦汗,你的汗都要滴我身上了!”
这事儿精,怎么这么多讲究!
“殿下,我还没嫌弃您满身臭汗呢!”累得要死的温玉汝翻了个白眼,“妾身忙,劳驾您给擦擦?”
她只是下意识怼回去,却没想到裴彦钧竟然真得从床边小柜里摸出张丝帕来,替她仔细擦去了脸上的汗。
温玉汝简直像见了鬼,浑身一僵,连忙按住帕子自己擦起来。
被这祖宗伺候,总有种会折寿的受宠若惊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