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窗外飘着细雨。大概是今日上午有阳光所致,西边的天空都被烈日的余晖浸透,红得鲜艳灿烂。
不过风还是稍显迅疾,不远处的胥邪树叶子,被风吹得左右摇摆,仿若也在躲避零散的雨滴。
年老的宦官大概是因为一直比真正的男人少点什么,又或者是常年弯腰所致。未过五十便驼了背,之后又过了十几载,那背愈发缩成一团。
因见国主需要躬身行走,他将身子俯得更低,头几近正对地面,此刻样子便如那还中得九节虾一般。踏着零碎而颠簸的步子,一步一步靠近窗前的秦彰。
近了身,他用那嘶哑而干瘪但却又尖锐的嗓音喊道:“国主,离国来信了。”
秦彰凭栏而立,未回过身。听到是离国来信,他眉头更紧。
本在国中就有许多事要操劳。
前日又遇到叛乱,王宫被方清、离凡二人一击之下,差点变成废墟,不仅是国政要变,李周圆等一众乱贼要处理,这重修王宫的费用,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这离国的来信,此刻又是一块心头病。
“是。”老年宦官道。他将书卷样的信件小心放在秦彰背后书桌上,确定稳当了,再次踏着那零碎的步子,寻门出去。
刚刚出门,秦彰便重重叹了一口气。
心事太多的人,总是容易深深叹气。就好像铁块压在心头一般,累了就要喘上一口。
这信是他先写给离卫的,现下是离卫回信。主要原因是秦清萱私自嫁人这事,他本来十几年前就给秦清萱定了娃娃亲,而对方正是离卫的独子离凡。
那信件开始的嘘寒问暖当然是少不了,毕竟这事终是不知道怎么开口,日理万机的秦彰原本自认脑袋比常人好上不少,信件越写到后面,他却感觉寸步难行,每个字都如同拿刀在石头上刻字那般艰难淤塞。
但是信总是要写,秦清萱这事也生米煮成熟饭,女婿自己也见了。长得一表人才,武功也是顶尖,而且医术也可谓是顶尖,连魏天机拿不下的病症他也能拿下……
这种年轻人若是放在一个普通人家,那真是绝顶的相公,几辈子修来的福。连秦彰自己这般挑剔,看了都极为满意。
可是这偏偏是帝王家,偏偏对方又是离国离卫。若不能交好,那也千万不能得罪。
离卫当初以区区十八万兵力,大战狼匈五十万大军,不仅赢了,还追了狼匈真主三百余里。这人的名字就是放在其他如东镜这般小国国主耳里,便能吓得人家抖三抖。
如今离卫麾下三十五万虎狼之师,岂是他能得罪得起?
“唉。”
又是一声哀叹,秦彰的手还不自觉扣了扣窗沿。终究还是转了身。这简单一封信件,在为君十几载的秦彰面前,竟有一种如临大敌的感觉。
不过信既然来了,他总是要看。
逃避虽不失为一种很好错开问题的方式,但是问题终究还是存在,而并不是解决了。
秦彰伸手拿起书桌上的信件,细细摊开。
首行第一句便是那标准的开口。
“秦公敬启,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中间又是一堆对秦彰的挂念,又是一堆寒暄问暖。
秦彰是越看越迷糊,原本以为离卫心中多少会有对他指责几句,不想看了一半,还没看到应该有的。
直到看完了一半,他才明白原因,刹那间还被信中所言震惊。
半晌,他还没回过神来。
他与离卫已经约十年没见了,平日里总在国中操劳国务。
“没想到出了这等事情我竟浑然不知。”秦彰自言自语道。
少几,他又摊开了一张折子,回书一封。
出了这等大事,关心问候两句肯定是不能少的。总不能少了礼数,那便轻了情义。
只是写着写着,那信中一句话一直缠绕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幸为秦公挂念,吾儿缘薄幸淡,已于三年前殁于战事……”
离凡竟然死了,还死了三年之久。
通报的侍卫在夜间到了离凡和秦清萱府中,简单说明了来意。大概就是秦彰让离凡和秦清萱明日上朝,他要当众赏赐离凡。
离凡一想,这事来得刚好。于是便吩咐侍女第二日记得叫他。
翌日寅时将过,离凡便来了王宫之中。
此时天头还只有微蒙蒙发亮,太阳甚至都没露头,鸡鸣都不曾听到几声。
但是此刻东镜国的文臣武将早已占满了皇宫之中局促的天地。
本来这地儿不是很局促的,只是原来那个朝堂空地现在已经是个数丈深得泥坑,加之昨日下雨,那水坑更加泥泞不堪。朝堂面前的台阶也残缺不堪,围栏甚至建筑本身,此刻也有多处被整齐切开。
当然是离凡和方清的手比,一招之下,差点拆了这里。
不过离凡却不在意这些,他此刻心中除了“游云九式”就是想念那张床。想着想着,甚至还打了个哈欠。
秦清萱看离凡这般样子,掐了掐离凡的脸,虽下手不重,但秦清萱手细,并且脸部本来就是离凡为数不多的脆弱部位,一捏之下,疼得叫了起来。
秦清萱见离凡样子,笑道:“还想睡觉,那剑法你要不要了?”
“这不是带着你吗,心里安心。”离凡道。
秦清萱又搓了搓离凡脸颊,离凡头随着其手掌力左摇右晃离凡却没有阻止。
不过没过一会儿,秦清萱似乎想到什么,就手停了下来。
“若是待会儿事没成咋办。”秦清萱道。毕竟那是他爷爷的坟地,她自个儿想着都不太好,甚至感觉秦彰会生气。
若不是为了离凡,她才不愿意冒这个险。
“没成我就自个儿悄悄进去。”
秦清萱沉默了,感觉这事儿离凡当真做得出来,一时之间感觉怎么说也不是。
终是在门口等到卯时一刻,东镜之中文武官员先进去了。
张苏、刘白成和秦彪三人是一列,走过离凡身旁时还跟他打了招呼。
“怎么,今天想跟我王兄要点什么?”秦彪问道。
“我看这小子要女人有漂亮女人,要地位有地位,也不缺什么。”刘白成笑道。
这话一出口,秦清萱霎时间脸直接红到了脖子根。
张苏本要说话,可是看着队伍已经快要全部进去,推了推二人,随即三人又作出一股严肃谨慎姿态小跑跟了进去。
“回头再聊。”临走刘白成还抬手示意告辞。
等到宣离凡和秦清萱入内,已是又过了半刻。
“宣驸马李帆、公主秦清萱入朝。”这次是个年轻男声,宏亮高亢不过依旧显得尖细,听得让人多少有点不适。
离凡始终不明白,男人被阉到底是出于何种目的,也很难想象那男人做阉人之后的生活。不理解不敢想。
随着另一名年轻宦官带领,终是站到了秦彰面前。此刻文武官员早已整齐排成两排。
和武国不同,东镜国中上朝是武官在右,文官在左。
“这左右还是如同饭桌上那样讲究吗?右尊左卑。”离凡小声问道。
“当然一样,我东镜这左右习惯与武国没有多少差异。”
“左文右武,重武轻文。”离凡道。
见快进去了,秦清萱没有回话,只是点了点头。
不过细细想想也是,东镜国小兵少。诸多小国林立的状态下,若是不以武为重,那么最后指不定就是国破家亡。只有太平盛世,文官施展下手段,还可能换个国泰民安。
秦彰倒是不多说废话,直接就问了。
“李帆,这次平定乱贼,你居头功,想要什么奖励,尽管说来,只要我能办到的,都尽力而为。”
离凡本也想直接开口,又想了想这是要入人家父亲的坟墓,直接开口还是早上,怕不是会让秦彰怒发冲冠。于是他想了个委婉法子。
“国主,当真什么都答应?”离凡问道。
“君王一言,哪有儿戏?”秦彰道。
离凡又是犹豫了片刻,一时又不知如何开口。若是把秦彰气出病来,不知时候秦清萱会不会找他算账。
但是想着该说总是得说,他终是又说了句:“那我说了。”
秦彰睁大了眼睛仔细看了看离凡,确定是不是同一人,只见其此刻面色虽依然清淡,却又稍有为难。
“你平日杀伐果断,也不是这般模样,今日怎么这么扭捏。”秦彰道。
可是动手杀人那毕竟是外人,这对窝里动手离凡这辈子还是第一次。
秦清萱自是明白离凡所想,此刻既不支持也不反对,任凭他临场发挥。
但是他听秦彰这样催促,终是咬了咬牙把那句话挤了出来。
“我想进先王陵宫。”离凡道。这话一出口,他瞬间觉得如释重负,浑身舒坦得紧。
可是不想,朝堂之内,集体哗然。
“这可是开先王陵宫,挖人祖坟啊。”
“这驸马怎么啥都敢想,敢想还敢当众说。”
“这先王陵宫开了不是破坏我东镜风水?”
……
刘白成、张苏、秦彰三人齐列而战,三人话不多,倒是没讨论什么。虽也觉得开陵宫不好,感觉对先王有些不敬,但是驸马爷想进,他们大多能猜到是去那山洞。
无非就是想看看先王在那山洞所留。
想到这里,刘白成、秦彪三人刹那间想起了先王剑术,一时间脑子感觉嗡嗡炸开。
“先王当年好像用的和驸马差不多的剑术。”秦彪道。
“年纪大了,记性不好,现下才想起来。”刘白成笑道。
张苏倒是疑惑道:“我还以为你们二人早已知道,原来都没记起来。”
那场大战,由秦彰坐镇后方管理军需物资和国中内务,三人都是亲历现场,那国主剑法他们当然是见过的。
全场最淡定的,反而是离凡觉得最不该淡定的。
秦彰坐于
椅上,一手撑着扶手,一手来回搓着面上胡须,若有所思状。
实际上一早他就想好了,这个女婿要什么他都给,甚至要王位,他都能考虑。
自己百年之后,自家女儿肯定要继位,这国迟早就是他们俩的,早晚的事情。
只是这进先王陵宫这事他却左右为难。
准呢?左手第一位周思是父亲留给他辅政的三朝元老,国中文官大多以他为首。这人此生定是读了不少阴阳八卦的书,对风水之学极为看重,若是准了肯定会遭到他的极力反对。
不准呢?右边这秦彪看样子极其看中自家女婿,刘白成、张苏肯定是向着离凡,朝中武官此刻没了方清,以这三人马首是瞻。
虽自己也想准,但是若是最后闹得文武两方吵得不可开交,也甚是麻烦。
周思见秦彰犹豫不定,再不能等。疾步上前拜伏于秦彰面前。
“国主,听老臣一言。”
“你说。”秦彰淡淡道。周思没开口,虽然他就能猜到他要说什么。
“这先王陵宫乃先王未过世时亲定之地,找了多少风水大师看过,又对陵宫以内一一修改,若是开了,破了其中所布阵法,轻则扰了老国主清修,重则断了我东镜王族气运,万万使不得啊,使不得啊。”周思说道。最后几个字,甚至乎带着哭腔。四肢拜伏于地,再不起身。
秦彰听了此话,那火爆脾气再次涌了上来,轻声嘀咕了一句:“老腐儒。”
不想这话却被这老臣听到,稍微侧过头看了他一眼。
不过秦彪却不在意,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自己好歹一个王爷,这老头能把他如何?
刘白成看两方今日又结了一梁子,再也不装和善了。平日里就这前排几个比自己还年纪还大的老头,嘴最多最碎,军中受其所害不少。
“国主,老臣认为,此平叛一战,驸马可谓一人逆局,若不是驸马定局,此刻输赢难料。驸马于国有恩,是我东镜国根基所在,此等壮举若不应其所求,恐怕有伤军心。”
终是又是一场吵闹,如秦彰所料,文武两方蓄势待发。
离见此状,推了推秦清萱。她似在走神,推搡之下,终于是回过神来。
其实刚刚秦清萱一直在想如何说服秦彰的事,听二人吵闹内容,和秦彰态度,秦清萱觉得此刻秦彰现下已想应了自家夫婿。只是缺一个很有力的手腕与周思扳一扳。
但是秦清萱早已想到了破局之法,离凡本身便是破局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