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镜国西北竹林的小屋内,此时一个红鼻子老头低头喝了一口面前酒坛中的酒。
之所以是低头而不是用手端起来喝,因为他的手是极其不方便的。十根指头近手掌处,全是密密麻麻的线,其外形好像是一条条蜈蚣在上面缠绕。
不仅手上,胸口也有这样一道蜈蚣样的缝合伤口。
离凡打开他的胸脯看到里面时,庆幸偏了半分,还庆幸发现地早;若是晚到一步,这样下去流血都会流死。
其实最重要的还是当时有离凡这样的太夫,这种濒死外伤,放在别人手上,恐怕只能等死。
武国天下之间,凡习医道,都以魏玄机为尊。却不知道,魏玄机还有个得了真传的徒弟,还是武国曾经最大的纨绔。
魏天机当然没死,一直都没死,没有人碰过他的尸体,除了离凡。至于为什么说他死了,只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罢了。
离凡根本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那不如让所有人认为他已经死了。
正如离凡自己,若是所有人都知道他活着,接下来也许会有人给他大开方便之门,不过被一堆刺客拦路劫杀的可能更大。
受了这样的伤原本是不能喝酒的,离凡也知道,只是魏天机似乎对此毫不在意。
“师叔,少喝点。”离凡道。
魏天机此刻已经喝得有点微醺,没有接离凡的话,而是问道:“你给我说说你是怎么打过方清的?”
对啊,这谁会不好奇?喝酒时最好的谈资,不就是那生平听到的奇闻轶事?
离凡微笑着挠了挠脑袋,道:“不过运气好罢了。”
魏天机用手背搓了搓鼻子,此刻那鼻子因为喝了酒红得更加厉害。
“别给我来这一套,我老头子就想听一句实话。”
说完又低头喝了一口坛中酒,安静而坐,似乎在等待离凡细细说来。
“实话就是我体内的内力。”离凡道。
于是乎他将自己梦中得了天人馈赠的事情缓缓道来,对于魏天机他从来没有必要隐瞒什么,毕竟是自己师叔。
“梦中得了一道内力?我活了近一甲子还没听到过这种事情。”魏天机道。虽然惊讶,但是他很快又恢复了平静。离凡这孩子他从小看到大,这孩子平日里虽然有些顽皮,对于他和他师兄却从来都坦诚。
“所以呢?那道内力有何不同?”魏天机又问。
“最大的不同就是那道内力十分精纯。以往学习游云九式时,内力若要精纯,那得千锤百炼,而这个内力一开始就是极其精纯的,就算是我锤炼无数次的游云九式内力都稍逊色。并且还有一点?”离凡道。似乎是有些口干,他停下来倒了一杯茶水,喝了一口。
魏天机酒意渐渐上头,吃了两口面前桌上卤制的下酒菜,很快又转头看着离凡,好似已经迫不及待。
“哪一点,你说说。”魏天机道。
“这股内力刚猛之至,至刚至阳,刚好对方清所练内力极其克制,这就好像冰遇到火。”离凡道。
冰与火相遇,当然是谁势强谁就能赢,而从来没有绝对的克制。而离凡的这道天人内力按其所说很明显是优于方清内力的,所以离凡压制方清这件事魏天机虽不练武,却很容易想明白。
离凡又道:“本来他就在我之前,在乱军之中杀了几圈,状态不是全盛,与我几乎持平,而我体内那道内力又刚好克制他,于是我用这种内力催动招式,他刚好和我打平。”
“但是你根本不止一种内力。”魏天机道。
离凡此刻也搓了搓鼻子,似乎染上了和魏天机相同的习惯,微笑道:“对的,我体内还有我原本的内力,于是在最后关头我催动‘游云九式’第一式到了他面前,挡下了所有剑招余威,制住了他。”
魏天机思索片刻,用手掌抬起罐子猛灌了自己两口,仿佛这故事十分下酒,满足了他所有好奇心。喝完了他仰头对天打了一个饱嗝。
“可是输了就是输了。”魏天机道。双眼直勾勾盯着房顶,不知在看什么。
双方临阵而对,不论任何因素影响,输了便是输了。幸好离凡留手,若是真正战场或是遇了别人,方清现在已经是一具死尸。
离凡面具微笑,没做回应。
见魏天机吃得津津有味,自己情不自禁想用食指和拇指夹了一块桌上卤制的肉块塞于嘴中,却不想被魏天机一掌根打在手上。
“你这孩子,怎滴还这么不爱干净,一点都没有成人样子。都二十二岁的人了。”魏天机嗔怒道,“要吃去厨房拿筷子。”
见魏天机责怪,离凡再也没有那平日里剑客模样,反而像个受责备的孩童,只能乖乖去了厨房拿筷子。
不多时,离凡左手提了一坛酒,右手拿了一双筷子走到桌前。
见离凡折返,魏天机又急问道:“最后那几个人怎么处理的?”
“暂时还不知道,现下都被国主下令押到了天牢。”离凡道。
“那方清也进了天牢?”魏天机好奇问道。
“当然,不然能去哪里?”
“那天牢真能关住你们这种人?”
……
也不知道谈了多久,天色渐渐阴沉了下来,半圆的月亮此时也悄然挂上了深蓝色的天空。
天牢的某个牢房中,一个人正盘膝而坐,一道道近似于流水的内力缠绕全身,一点点修复身上浅浅的剑伤。
虽换了囚衣,头发也凌乱散开,但是他身上却看不到一点落魄样子。挺直腰背,面容冷峻,整个人的气质依然十分孤傲。
当然是方清。
现下方清虽被压入天牢之中,因其身份和武功,外面又派了重兵把守。
在这里待着,等他的最后只有一个结果。
死!
可是虽然要死,他却丝毫都不在意,还在回想与离凡那最后一剑。
当时离凡浑身缠绕云白色内力,在一瞬仿若鬼魅,顷刻便到了他面前,他实时体内已经是油尽灯枯,而对方却还有余地,不仅挡下了挡住余下剑气,而且还把那把黑色的剑架在他脖子上。
虽然输了,但是他也服气。输了便是输了,哪里有什么输不起的?
想到这里,方清脸上再次出现笑容。
“真是个有意思的人,有意思的对手。”方清自言自语道。
两堵墙外,一个士卒正与一校尉交谈,大概内容是校尉在跟送饭的士卒交代给方清送饭应注意什么。谈了好久,二人又开始闲谈。
“毕竟是当初东镜第一的方统帅,他若是起了歹念,还有人跑得了?”
“这驸马真是神人啊,连方统帅都能打过。”
“那可不,现下国中风头最大的就是驸马爷……”
……
两人到了门口,校尉才回忆到什么,回身急匆匆就要走。
是秦彪下的命令。
像方清这种人,若想对其他人做出什么事,那便是一念之间就能做成的。而校尉手上是有牢房钥匙的,绝对不能靠方清太近。
不过还是晚了,方清已经动了念头,两根包裹着清泉般内力的稻草杆子似如一柄小剑飞射而出,顷刻间击中二人身上穴道。
再有一根稻草杆飞射而出,校尉腰间钥匙落地。
一个时辰后,王宫国库门口。
月明星稀,寒鸦南渡。
掠过王宫顶空时,那寒鸦还发出“咕咕咕”的叫声。看守国库的两名侍卫抬头看去,心中直道近几日怕不是会遇到什么倒霉事。
“真丧气啊!”一名侍卫说道。他抬头看着那只寒鸦,此时寒鸦刚好飞到月亮中间,仿佛镶嵌在其中一般。
另一名侍卫听他发言,侧头看去,正想接话,一阵阴寒罡风刹那吹过,吹得二人刹那间汗毛倒竖。
“这鬼天气,大夏天还能刮出这么阴凉的风。”另一名侍卫道。
“怕是有倒霉事情要发生咯。”
又是寒鸦,又是阴风,会有什么好事?
离凡终是醉了酒,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辰时,魏天机此刻还在熟睡,时不时还传来阵阵呼噜声。
离凡推了推这老人身子,结果被魏天机一把推开。
“别推我,让我再睡会儿。”魏天机迷糊道。
离凡只能拿了一床被子给魏天机盖上,一个人骑马踏上了回宫的路。
刚刚进了东镜国国都之中,离凡便看到了异常。
原本这国中平日是看不到许多士兵的,一般只有近北门的演武场附近才能有成队行伍走过巡查。
今日这与往日不同,隔了数十丈便有一个十多人的队伍来回走动,似乎在巡查什么。
离凡刚刚想拦下一队士兵问问发生了什么,却不想被一个老头子拦在马前。
“官人,您是不是驸马爷?”老头子用那苍老嘶哑的嗓音问道。
离凡没有回答,不置可否。
不是因为不想应人,而是这种事情他已经好几年都未曾遇到,被人认出这种事还只是在离国做世子的时候才有发生。
一时之间被人认出,他甚至有点怪异的不适感。
不像老头这一句话,却引来周围众多目光,众人都看到了马上的离凡。
“是驸马爷。”
“驸马爷?”
……
结果迎来了周遭一众人顷刻间围了上来,齐刷刷地跪在离凡面前。
“拜见驸马。”
不远处的军伍队列看到这边情形,也是齐刷刷跪下。
“这到底是怎么了?”离凡自问道?
殊不知他跟方清决斗之时,有许多好事青年爬到高楼上,细细观看了这场大战的每一个细节。大战刚刚结束,驸马爷的大败方统领的传言就传遍了大街小巷。
霎时间离凡那个叫“李帆”的伪名传遍了大街小巷,成为街头巷口人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更有甚者有画师画出了他的画像。传言在人群中传播,比离凡的剑快了何止十倍?再加上口口之间的润色,刹那间离凡本就如同天人一手,变成那就是“天人下凡”。
离凡一日之间,已经成了城中许多青年心中的崇敬对象,成了那老叟妇孺眼中一人逆局的大英雄,就像那学书者看到了前朝王逸少一般。
“起……起来吧。”离凡道。说话间他脸上还有点尴尬神色。
终是全部起身,不过迟迟不愿离去。离凡又是挥手示意。
“回去吧,回去吧。”离凡尴尬笑道。
终是全部散开,离凡见了不远处一个什长穿扮的领头者,举手招揽近身。
那什长见了驸马招揽,小跑而来,单膝跪在离凡面前。
“参见驸马。”
离凡再无平日里清淡神色,而是故作严肃和认真。
不是因为其他,只因自身从小对待行伍之人有一种拜服感情,他幼时便随父亲离卫在军伍之中,常常看见那士卒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甚至离卫也是多次身先士卒负伤归来。
以前小时候不懂为什么要如此,好好活着不好吗?直到有天他站在城头听到一个不知名士卒说。
“堂堂七尺男儿,若是为家为国身首异处,岂不快哉?”
那一句话说得坦荡,仿若生死已置之度外。离凡一直记着,那是他这辈子第一次看到一个人平凡的身体散发不凡的光芒。
“这城中发生了何事,为何派出这么多人巡查?”离凡严肃问道。
“回驸马爷,昨日夜间,逆贼方清逃出天牢,还盗走了国库宝物的‘凌寒’剑。国主下令,国中严密布控,定要将其捉拿归案。”什长道。这回话语气却也是字字铿锵,神色也是端正的军伍神色。
离凡大概是知道了,不过却没有因此觉得惶恐或者惊讶,他早已知道方清这人会走,从心底他也不想这么一个人就这么死去。反而是淡淡的愉悦,此刻涌了上来,却被他压住,没有显露。
若是为一个反贼逃跑而庆幸,那确乎不太好。
“大概清楚了,那你去忙吧。”离凡道。
“遵命。”什长道。转身便回头跑进队伍之中。
离凡再往前走,心中那愉悦再也盖不住,终是笑了出来。
只是没走两步,又有一个人踏风而来。
这是个随时都在,并且无处不在的人,若是他想,他能搞清楚城中所有人的确切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