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两口在每个所领导的办公室都坐了半天,低声下气地说好话,再三恳求所领导看在他们两张老脸的份上,给何培一个机会。他们这个儿子自控能力太差,在单位上还有个约束,如果下岗推向社会,整日与他那帮淫朋匪友为伍,他这辈子就毁了!
钟祺等人见二老说得可怜,又念他们是建所就参加工作的第一代80所人,为80所的建设和发展出过力、流过汗,现在要求所里照顾一下后代,也是人之常情;就答应再考虑考虑。
于是针对何培这件事又开了一次所长办公会。会上四个所领导一致同意让何培继续上班,不必下岗了。但在哪里上班,又讨论了半天。最后,康茂廷说:“这样吧,我来做做林子健的工作,让何培去金仕达低温公司吧。”钟祺等三人都觉得可行,因为林子健最听康茂廷的话,他接收何培的可能性最大。
果然,林子健答应了恩师的要求,何培成了金仕达低温实业公司的一名员工;而且是因祸得福,在特冷厂,他挣不够工时就拿不齐工资,而林子健这里不搞计件工资,只要出满勤,干不干活都是全工资。何培发现这里比特冷厂更适合自己,竟是如鱼得水般快意,心想他这半个月班房没有白蹲,老天总算对他有所补偿。
月初一上班,钟祺办公室就拥进了一群五十岁左右的男女职工。他们就是前特冷厂厂长等被确定内退的三十多个机关二线后勤工龄满三十年的富余人员。
大伙义愤填膺地将钟祺围在垓心;高远也被众人请了过来。他们群情激愤,你一言我一语像土改时期斗地主似的指责、斥骂两位所长,叫他俩悬崖勒马,收回成命。
“我们都没到法定的退休年龄,身体又特别健康,吃得饭,走得路!凭什么叫我们退休!你们依的是哪门子国法?据的是哪门子文件?”
“你高远是什么东西!老子进80所的时候,你还在穿开裆裤呢!赶我下台也就罢了,居然还让我退休。你他妈真够绝的!”前特冷厂厂长对高远切齿痛恨,干脆破口大骂。
“三十年工龄你钟祺不也到了吗?你退休我们就退休!”
“反正我要上班!谁不让我上班,我就不让他好过!看谁耗得过谁!”
“我们是国家公民,你们剥夺了公民劳动的权利,我们上集团公司告状去!”
众人乱纷纷地嚷道。
等大家发泄够了,钟祺方怡颜悦色地说:“同志们的心情我能理解。但你们继续上班对所里的科研生产已经不起作用了,有的甚至只能起反作用。试想,你们上班光拿钱不干活,干活的同志会怎么想?他们的积极性必然大受影响。
“你们都是所里的老同志。我不止一次地说,老同志是我们的宝贵财富。我们要珍惜。我们所领导反复商量,感觉内退是你们的最佳选择。不然,下岗创收,转岗去一线,都不太适合你们。”
大家仍然不依,嚷道:“既然珍惜我们,就让我们上班!”
钟祺示意高远,软的不行来硬的。
高远正色说道:“大家坚持要上班也可以,但要参加所人教处组织的上岗考试。专业知识笔试,综合知识面试。通过考试的我们签合同;通不过的也没有内退一说了,全部下岗,所里只发生活费!”
众人张口结舌,面面相觑。多年来,他们上班都是喝茶看报,吹牛聊天,既没有做事,也没有学习。能否通过考试,谁心里也没底。
七嘴八舌地抱怨了一阵后,大家还是散了。过了几天,都平心静气地办了内退手续。
正如钟祺所预期的那样,二线下岗创收的二十名大学生没有集体上访。他们绝大多数都去人才市场找工作去了,只有少数几人以“身体有病、家庭困难”为由来找过几回,要求领导照顾,留在所里上班。但见钟祺、黄汉麟等人丝毫没有松口的意思,也就死心认命,自己去找去路,不再来缠扰他们了。
后来,这些大学生陆陆续续都找到了工作,大部分在本市,也有人去了外地;收入也还可以,不比在所里上班差。钟祺等人心下甚慰,越发觉得他们这招棋是走对了。
不觉已是月末,康茂廷正在办公室查看所内物业当月租金的收取情况,高远推门走进来说:“康副书记,俞峻请我们俩去特冷厂看看。”
一进特冷厂大门,两人就被眼前一片火热的生产场景吸引住了。所有的机床都开起来了,呜呜扎扎的马达声和磬磬轰轰地切削声不绝于耳。机床边除了老80所的工人外,还多了一些新面孔,他们无疑就是俞峻聘来的下岗工人了。这些临时工操作机床的熟练程度并不亚于80所的工人,而他们专心干活的那种劲头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康茂廷边走边看,工人们忙于干活,无人因他们是所领导而停下来笑脸相对;倒是他们俩主动走到吕桂兰的床子边,和她打招呼。
正说着话,俞峻从钳工间走出来,看见他们,忙跑过来,陪他俩在车间里转了起来。俞峻指着那些临时工说:“高副所长,康副书记,这些下岗工人的技术还真不错,厂里基本上没什么活能难倒他们。关键是他们干活不讲条件,任劳任怨,这不,把厂里的工人都带动起来了。”
高远感慨地说:“没有人天生就喜欢干活。这些下岗工人是感受到了生存的压力,格外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工作,这才不讲条件,扎扎实实干活的。”
俞峻说:“高副所长说得对,他们要是不好好干,我随时请他们走路!”
康茂廷问:“你给他们的待遇怎么样?”
俞峻说:“底薪四百,剩下的挣工时,和所里的工人一样,一个工时两块钱。”
康茂廷又问:“买保险吗?”
俞峻说:“暂时不买。等他们在厂里干满两年之后再买养老和医疗险。”
康茂廷连连点头:“总体来讲,待遇还算不错的。”
俞峻说:“那当然,待遇不好,他们也会炒我的鱿鱼,双向选择嘛。”
在车间转了一圈,俞峻又请两位领导上楼坐坐。
曹彬在车间处理工艺现场问题,厂长办公室没有其他人。高远自己在饮水机上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口道:“再说说厂里的销售情况吧。”
俞峻说:“厂里的销售是我和曹彬亲自抓的,现在我们的任务主要分成四大块,一是所里的军品零件,这是要优先保证的;一是汽车配件,客车轿车的都有;再就是外贸件,包括投币盒和烟道;最后就是加工件,客户提供图纸,我们负责买料加工,最终交给客户完整、合格的零部件。四项任务中,汽车配件和加工件产值最多,加起来有三、四百万;所内军品和外贸件虽然较少,但比较稳定,每年都有个一两百万!此外,我们凭借着80所这块大招牌,正在积极开拓市场、招揽业务,相信明年的形势会更好!”
“好,太好了!”高远快意地说。“俞峻,你还真有一套!我和康副书记代表钟所长向你表示祝贺和感谢!我们所领导都支撑你,希望你继续努力,早日带领特冷厂走出困境,给所里的各个单位带个好头!”
康茂廷忽然问道:“厂里的产值这么高,利润也一定很可观吧?你们是不是可以向所里上交人头费了?”
一听这话,俞峻刚才还很灿烂的脸一下子变得阴暗起来,他期期艾艾地说:“是这样,康副书记,机加行业现在竞争非常激烈,利润很薄,有的活属于微利甚至没有利润;但为了大家有活干,有工资发,我们也得接!我们如果不接,马上就被私人小厂抢走了。所以我们的产值听起来很高、很吓人,五、六百万,但刨去人员工资、水电费、机床折旧和工具磨损,利润其实是很低的,有个一、二十万就不错了。我准备今明两年先把厂里欠大家的三十万集资款还了,从后年起,再开始向所里上交利润。”
高远颔首道:“我同意你的想法,先还集资款。上交利润以后再说。你不要泄气,薄利多销,我相信随着市场的扩大,产值的升高,厂里的利润也会多起来的。我们期待着这一天!”
俞峻说:“谢谢高副所长的鼓励,我是不会泄气的。刚才我看见你们在和钟所长的爱人讲话,我有个想法,请二位领导帮我参谋参谋。”
高远道:“什么想法?你说。”
俞峻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是这样,吕师傅年纪大了,眼睛也看不见,我想给她换个工作,不开车床了,去工具室当保管员。你们看行不行?”
高远和康茂廷相互看了一眼,都忍不住大笑起来。俞峻被他俩笑得很窘,红着脸不说话。
康茂廷道:“苏黛眉想干一个轻松的工种,你偏调她去干又苦又累的冲压钳工,逼得她停薪留职;吕桂兰因为是所长老婆,你就想给她换个轻松的工作,不开床子了。同样是一线女工,遭遇竟如此不同,俞峻,你有私心哪!”
俞峻辩解道:“苏黛眉情况不一样,她那么年轻,可吕师傅都快五十了,干活十分吃力,适当照顾一下也在情理之中嘛。”
高远敛住笑容道:“如果吕师傅不是钟所长的爱人,你还会照顾吗?”
俞峻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
高远严肃地说:“俞峻,你还年轻,不太了解钟所长的为人。特冷厂的前两任厂长都向他提过,把吕师傅调到工具室或者原材料仓库当保管员,可都被钟所长回绝了。凭钟所长的权力,把吕师傅调到机关二线后勤的任何一个单位,又有何难?但钟所长不是这样的人!吕师傅会在车工这个岗位上干到退休的,你就不用为她操心了!”
俞峻惭愧地说:“看来我是以小人之心度所长之腹了!幸好我先跟二位领导谈了这个想法,不然冒冒失失地跟钟所长提,准挨剋!”
康茂廷笑道:“那可不!听你两个前任说,钟祺剋他们剋得可厉害了。”
高远的手机突然响了,他掏出来看了一眼,说:“钟所长叫我,我们得走了。”
走进所长办公室,高远发现空调厂厂长房镇也在座,就知道空调厂跑配件市场的事情有眉目了。
果然,房镇喜溢眉宇地说:“高副所长,我们的销售人员揽到业务了!”
“什么业务?”高远的心也怦怦直跳。
“换热器!给扬州伟信车用空调器公司提供换热器,一年两千套。”房镇眉飞色舞地说。
换热器也叫两器,即冷凝器和蒸发器,是汽车空调的核心部件,没有成熟的技术和专用设备是加工不出来的。80所的汽车空调器厂刚好在这两方面具有优势,所以被伟信公司选中,定为配套厂家。
钟祺也乐呵呵地说:“功夫不负有心人,有了这两千套合同,空调厂就可以起死回生了!”
高远克制住心头的喜悦,冷静地问:“价格怎么样?多少钱一套?”
房镇道:“两千元一套,一年产值四百万!”
高远道:“把你们的价格压得够低的!你估计能有多少利润?”
房镇道:“除去工资成本,还有百分之五。”
高远问:“下岗的工人都可以回来上班吗?”
房镇迟疑了一下:“可以回来三分之二。”
钟祺说:“房镇,你再从内部挖挖潜力,争取让所有下岗的工人都回来上班!”
“我争取吧。”房镇道。“所长,高副所长,我今天来见你们,一是报喜,二是求援。”钟祺和高远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了。“我们需要资金支持。”
高远问:“你要多少钱?”
房镇道:“五十万。”
钟祺点点头:“好吧,就给你五十万。”
房镇愣了一下,诧异地说:“这么爽快?!上次我管你要钱,你还一分钱不给的!”
钟祺笑着说:“还是那句话,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所里有钱了。”
“是卖设备的钱吗?那可是给厂里的下岗工人发生活费的钱呀!”
钟祺道:“你放心。下岗工人的活命钱我是不会动的。前不久所里搞改革,内退了一批老职工,还有二十名年轻的大学生下岗创收,所里从他们身上节省下来的开支大概有四、五十万,我就把这笔钱投给你吧。”
房镇“哦”了一声,感慨地说:“原来是这样。想不到我们空调厂竟是所里减员增效、深化改革的第一个受益者。”
钟祺大有深意地说:“这就是我们改革的目的,让少部分人下岗其实就是为了让更多的人上岗!”
高远道:“房厂长,钟所长对你可是仁至义尽了,空调厂能不能起死回生,就全看你的了!”
房镇目光炯炯地说:“钟所长,高副所长,你们放心,空调厂是在我房镇手里倒下去的,现在也一定能在我手里站起来!咱们以一年为期,届时空调厂仍不能扭亏为盈,下岗的工人还没有全部回厂上班,你们就把我这个厂长撤了,让我下岗回家!”
钟祺和高远相视一笑,赞许地点点头。高远道:“好,房厂长,这就算你的军令状了,到时候你完不成任务,可别怪我和钟所长不客气。”
房镇道:“那当然,军中无戏言嘛!”
钟祺和高远见房镇一本正经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哈地笑出声来。房镇受他俩感染,也跟着咧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