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是星期一。以往每个星期一,钟祺都要开一个办公例会,即所长办公会议;今天他却有点反常,而是以党委书记的身份主持召开了一次党委会。
钟祺、黄汉麟、高远、康茂廷、马保毅、林子健、程谧、师谨、四室主任、六室主任等十名党委委员全部在座。钟祺表情严肃地说:“今天的党委会,主要讨论80所深化改革的问题。这个会我早就想开了,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现在时机到了,我们的空调厂停产了,工人全部下岗;特冷厂毫无起色,跟人合作成立的金仕达低温实业公司局势也不明朗。其他单位,除军品室稍好一点外,都只能勉强维持生存。可我们不能只是维持生存,不能安于现状,80所要发展,要壮大,要成为一流的高科技研究所!但一提到发展壮大,我就想到了李白的两句诗:‘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难啊,同志们,太难了!当然办法不是没有,那就是创新管理,深化改革!而改革本身也是一个非常头痛的问题,大家都要帮我想想主意,我们一起给80所把把脉、开开方子,尽快让它摆脱困境,走上正常发展的轨道。”
黄汉麟等九名党委委员都不作声。钟祺事先也没给大家通气,谁也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现在陡然叫他们发表看法,他们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说。
钟祺环顾了众人一眼,点将道:“汉麟,你是主管军品的副所长,位高权重,你先说。”
黄汉麟想了想,说:“一直以来,80所都存在着两个死结,一是闲人太多,二是分配不公。经过历次改革,分配不公的问题已经得到改善,并且正在朝着好的方面发展;而这个闲人太多的问题,却似乎没怎么触动。所里的闲人主要集中在机关二线,还有后勤。在职职工六百人,机关二线和后勤占去近两百;所办、党办、工会、科技处、经营处、财务处、质量处、机动处、物资处、后勤处、基建处、工艺室、情报档案室、仪器仪表室等等,大都是两三个人干一个人的事,有的干脆无事可干,上班多以聊天看报、栽花种草、甚至是看武侠、玩电脑游戏消磨时间。我觉得改革就要先从机关二线改起,裁减富余人员,提高工作效率。”
“我赞成汉麟的看法。”高远紧跟着发言。“机关二线和后勤闲人太多是计划经济时代无节制膨胀的结果,贻害甚大。他们在所里的地位无足轻重,论决策,他们不如领导;论科研,他们不如技术人员;论生产,他们不如工人。他们对所里的贡献最小!可他们的工资却很高,高得令一线干活的工人感到愤怒。所以我觉得有必要对他们进行削减,或者至少也要把他们的工资降下来。”
康茂廷的老婆是财务处长,自己又是主管后勤的副所长,他对机关二线和后勤的人比较有感情,觉着有必要替他们说说话,辩护辩护,免得他们成黄、高两个年轻的副所长锐意改革的牺牲品。
“黄副所长和高副所长说得都很对,包括后勤在内的机关二线闲人是多了点,他们对所里的贡献的确不大。”康茂廷说。“对他们进行改革也无可非议,关键是怎么改?黄副所长说‘裁减’,高副所长说‘削减’,这两个词的意思很明显,就是叫人下岗。但我反对搞下岗!现在社会上的下岗职工不是太少而是太多了,我们再把机关二线的闲人推向社会,那就显得我们既冷酷无情又不负责任。机关后勤那些人没有专业知识,也无一技之长,下岗之后何以为生?再说,确定谁下岗也是个问题,大家干同样的话,水平能力也都差不多,凭什么就该我下而不是他下?很不好办!所以说下岗不是一个好主意!”
黄汉麟道:“要深化改革,必须精简机构、减员增效!而裁减冗员的首选办法就是下岗,它能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当然下岗对下岗者来说很痛苦,但长痛不如短痛、大痛不如小痛,为了发展壮大80所,必须有人作出牺牲!当年国企改革,就是靠工人下岗渡过难关的。”
马保毅说:“下岗的确是一个最理想的办法,但是不好操作。大家都是老80所的人,一起共事这么多年,你让他下岗,于心不忍啊!”
林子健揶揄道:“不管怎样,黄副所长两口子是不会下岗的,所以人家才会有这样的豪言壮语。”他的话激起了一片笑声。
黄汉麟本想驳斥林子健几句,但一想到舒慧,就觉得他讨厌自己也是人之常情,不必同他一般见识;话都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高远刚才没有笑,他正色肃容地说:“咱们现在是讨论改革方案,与此无关的题外话就不要说了。机关二线,尤其是机关坐办公室的,是受权力庇荫的人,是权力的执行者;他们因此也觉得安福尊荣、高人一等,对一线的人颐指气使、吹毛求疵。这是典型的老爷作风,必须加以改变!促成这种改变的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减员分流。当然,减员分流也不止下岗一种模式,其他还有内退、转岗培训等等。下岗如果不好操作,可以考虑其他办法。”
康茂廷问:“内退的人自然是回家了,可转岗培训的富余人员又该往哪里分流呢?”
高远道:“还能是哪能儿?当然是一线喽?”
“不行,不行!”林子健连连摇头说。“我们一线也是人满为患,有些人也没事干,属于隐性富余。转岗分流的人,我们实在容纳不下。”
“是啊,我们一线不仅要挣自己的工资奖金,还要给所里交人头费,负担已经很重了,再进人无疑就是加重我们的负担!”马保毅也心同此意道。
师谨也说:“我们三室效益不好,养活目前这十几个人都很困难,对于转岗分流的富余人员,我实在是爱莫能助。”
四、六室主任也表达了类似的看法,如果是高学历的技术人才,他们二话不说,照单全收;但是这些眼高手低的富余人员,他们一个都不想要!
大家发言的时候,钟祺所长一直在认真地记录;后来大家都不出声了,他才开始作总结性的讲话。
钟祺面色凝重地说:“改革开放二十多年了,国有企业已经全部融入了市场经济的海洋,有的在市场中站起来了,也有一大批在市场竞争中垮下去了,唯独我们军工院所成了漂浮在市场经济海洋中的孤岛。不是我们的经营能力比企业强,而是我们有国拨事业费垫底,才不致于淹死。
“军工院所现在面临国有企业改革和国防科研体制改革双重影响,总的趋势是逐步推向市场,适应竞争,以质量、进度和效益求生存。我们要从计划经济体制下的事业单位转变为市场经济条件下的现代企业,有两条路可供选择:一种是突变,即在管理体制、经营机制、用工机制和产权制度上通过一种改制方案一次到位;一种是渐变,即由管理体制开始,改革分配制度、用工机制,再逐步向深层次的改制推进,达到产权结构的重组。
“突变风险大,阻力大,弄不好会翻车;渐变虽说要经历一个较长的转变期,但改革进行得扎实,每一步改革都是在前一步改革的基础是进行的,推行起来比较容易,能得到群众的拥护,风险小、阻力小。‘渐变’模式既考虑到了改革的力度,又考虑到了发展的速度,而且还充分考虑到了群众的忍受程度。这就是我们80所在多年的改革中摸索出来的‘三度’理论。
“用‘三度’理论来指导这次裁减冗员的改革,我们就会发现,让富余人员通通下岗肯定行不通。就像康副书记刚才说的,机关有的同志四、五十岁了,既无专业知识,又无一技之长,下岗就意味着挨饿!这种处理不够人性化,属于‘突变’模式。高副所长提到了内退和转岗分流,而转岗分流又遭到了一线室主任的一致反对,说明这也是不可操作的,就不作考虑了;但内退没人提出反对,我们就来重点讨论一下内退。
“机关二线和后勤是吃所财政饭的,通俗的说法,就是吃皇粮的。这些人现在将近两百人,的确是一个很沉重的负担。数数岗位,说得不客气点,这些人我要五十个就够了,而且五十个人的工作效率要比两百人高得多。因此,我有几个想法,一、严格控制吃皇粮的人员编制,原则上只出不进,禁止一线职工向机关二线后勤流动;二、机关二线后勤的富余人员工龄满三十年的,一律内退;三、二线有大专以上学历的富余人员全部下岗创收,所里发第一项工资保证他们的基本生活。
“小范围有选择性的下岗我认为还是可行的,空调厂的工人不都下岗了吗?以后所里有项目、有任务了,他们还可以再回来嘛!至于为什么让二线的大学生下岗而机关的不下,我是这样想的,二线如结构工艺室、仪器仪表室和情报档案室大学生的专业水平要比机关的强,他们出去找工作相对要容易一些。机关的就不好说了,现在社会上最不缺的,就是坐办公室的!就算我自一点私,照顾一下他们。你们说,行不行啊?”
说到这里,钟祺的脸色渐渐舒缓开来,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在座的党委委员也都笑将起来,纷纷表态说:“行啊,行啊,没问题!”“所长想得这么周到、这么细致,我们自愧不如。”“所长说的话,金口玉言,就这么定了,我们没意见!”
经过一番热烈的讨论,钟祺提出的这套方案获得全票通过。依照所长的指示,人教处很快确定了机关二线后勤内退人员名单,前特冷厂厂长也在其中。二线下岗创收的大学生由各二线室主任根据年龄来定,凡三十五岁以下,身体无明显疾病者都在下岗之列,下岗期限暂定一年;三个二线室一共下了二十人。红头文件随即下发,内退及下岗创收人员,从下个月一号起就不用来上班了。
特冷厂殴打俞代厂长的青工何培放出来了,他的去留又成了一个令所领导头痛的问题。留在特冷厂吧,俞峻怕再挨打,坚决拒收。去机关二线吧,这显然有违刚刚定下来的改革精神,何况二线连大学生都下岗了,又如何容得下一个工人?剩下的只有去一线一条路,可各一线单位都不缺工人!讨论来讨论去,始终找不到合适的地方。高远说:“既然没有单位接收,就让他下岗好了!”其他所领导都表示赞成。于是所长办公会一致通过了这项决议,让何培下岗。
但这个决定有两个人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他们就是何培的父母,80所的两个老退休工人。得知下岗的消息后,何培也曾借着酒劲,气势汹汹地来找高远和钟祺理论,但被值班经警毫不客气地挡了回去。喜欢使用暴力的人最惧怕的也是暴力,何培蔫了,只得回家求助于父母。
知子莫如父。何父知道何培不求上进,没屁本事,只能在所里混份工资。老何有一儿一女,都在80所工作。女儿在研究室比较稳定;唯独这个儿子,不学好,喜欢惹事生非,是他的一块心病。
何培结过婚,并在所里分了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但他脾气暴躁,又爱喝酒,酒喝多了就打老婆,谁劝都不听。结婚不到三年,老婆就被他打跑了,也没生孩子。离婚后他不断地带女孩回来同居,但时间都不长,短的一两个月,长的不出半年,就又被他打跑了。再后来就没见有女孩跟他回家了,只是和他的一帮狐朋狗友一起吃吃喝喝,混迹于一些娱乐场所,时常喝得酩酊大醉,身体有了需要就找小姐解决。每个月的工资都花得精光,还经常找人借钱;上班快十年了,一分钱的积蓄也没有,外面还欠着许多债!一下岗工资就没了,断了经济来源,何培必定会向父母伸手,靠二老养活!
怀着对儿子下岗的强烈恐惧,何父带着老伴来找所领导求情。见是两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经警也没有阻拦,何父何母顺利地见到了钟、黄、高、康四位所领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