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远是坐所里的小车来的。在回所的路上,他接到特冷厂代厂长俞峻的电话,说有要紧事汇报;他便吩咐司机,直接把车开到特冷厂楼头。
罢工结束后,特冷厂的生产任务一直很饱满。除给省内几家汽车制造厂做汽车配件外,它还揽到了很多来图加工的任务,以及出口美国的投币盒、出口荷兰的烟道等外贸任务,销售形式喜人,绝无停产断饮之虞。
但让俞峻头疼的是,工人的积极性不高,许多活都干不出来,导致给人家加工的零件不能按时交付。究其原因,无非是工人的主人翁意识太强,对他新制定的管理制度有抵触情绪。尤其是计件工资制,你只有干得多,才能挣得多;可是人的天性都是好逸恶劳的,都想少干多得,现在见挣钱这么累,工人心里自然有气,反映在工作上,就是干活不紧不慢、随心所欲,而且架子也比较大,不服从调度安排的事时有发生。所以开工一个多月来,特冷厂的生产效率非但没有提高,反而下降了。
公然藐视新的管理制度的代表人物是所子弟、青工何培。上个月他迟到、早退不下十次,并且三天无故不来。俞峻决定拿他开刀,杀一儆百,扣光他的工资不说,还让厂办主任通知他下岗一年,从明天起,就不用来上班了!
俞峻模具钳工出身,长期从事模具设计工作,所以思维缜密,行事严谨,钉是钉,铆是铆,丝丝入扣;他和技术副厂长曹彬一个办公室,两人面对面地坐着办公。给高副所长打过电话后,俞峻脑子里依然想着将要向高远汇报的那个方案。不知怎的,他今天有点心绪不宁,总觉得会发生什么事,因为今天他处理了刺头何培。
曹彬个子不高,身材微胖;面如满月,细眼睛,蒜头鼻,戴着眼镜。平时话不多,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他也是所子弟,和二室的章小青是高中同学、本科校友。一进所就干工艺,现在是所里技术力量最强的青年工艺师。他也在心神不定地等待着点什么,就像闪电过后等待雷声一样。
蓦地,办公室的门被“嘭”地踢开了,何培凶神恶煞地闯了进来。他满身酒气,两眼通红,显然是刚刚喝过酒。
何培倚酒三分醉,捶着桌子厉声怒骂:“姓俞的,你扣我的工资,还让我下岗,真是狗胆包天啊!你他妈活得不耐烦了,是吧?!”
曹彬急忙起身,挡在何培和俞峻中间:“你想干什么?这里是办公场所,由不得你撒野!”话音未落,何培劈面就是一耳光,打得他火星直冒,眼镜也飞到一边。曹彬是个深度近视的人,眼睛一掉,就等于是瞎子;他蹲下身子,四处摸索着:“眼镜,我的眼镜呢?”何培趁机飞起一脚,将他踢出门外,然后把门反锁起来。
何培逼将过来,眼睛像双管猎枪似的瞄向俞峻:“姓俞的,我给你两个选择:一、发还我的工资,收回让我下岗的通知;二、在医院里躺半个月!”
俞峻脖子一梗,大声道:“你少威胁我!我定的规章制度是针对全厂的,绝不会因某个人的强横而改变!”
“好你个俞大厂长,我操你妈!”何培恶骂一声,抡起拳头就砸了过来,俞峻本能地举起双臂招架,但何培身材粗墩,膂力惊人;干活时缩手缩脚,打起人来却是生龙活虎!三拳两脚,就把俞峻从椅子上打到了地下,鼻梁上的眼镜也给打飞了;俞峻不敢反抗,只得双手抱头躺在地上,任由对方施暴。
何培的拳头脚尖雨点般地落在俞峻身上,俞峻蜷缩在椅子边,发出阵阵痛苦的呻吟。何培打累了,气出够了,又“啐”了俞峻一口唾沫,这才去开门。他拉开房门时却傻眼了,门口站着一群人,除曹彬、高远及厂办主任外,还有两个穿制服的警察!楼下除了高远的小车,还停着一辆警车。
高远来的时候,曹彬正在外面使劲敲门,里面乒乒乓乓响个不停;他问明情况,立刻报了警。
见到警察,何培跟换了个人似的,变得既温顺又老实,眼睛相着鼻子,乖乖地跟他们走了。警车拉着何培啸呼而去,高远和曹彬赶紧把俞峻抬到沙发上,找药棉擦拭他脸上和头上的鲜血。上次挨满小宝的打,伤还只集中在脸上,这次竟是遍体鳞伤,全身上下难得找到一块好肉!不知是何培理智尚存,下手不够重,还是俞峻身体壮实,肉比较厚,所有的伤都是皮外伤,没有伤及骨头,因此用不着在医院躺半个月了。倒是何培自己后来被判拘留,在看守所蹲了十五天!
高远打电话给小车司机,要送俞峻去医院。俞峻摇头说:“不用,我还能动。我还有事情要跟你汇报呢!”高远没法,只得和曹彬把他搀扶到设在所区的本所门诊部,简单地处理了一下伤口,裹上了纱布,仍旧回到特冷厂办公室。
高远瞅着头裹纱布,鼻青脸肿的俞峻,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说:“唉,十天之内两次挨打,看来你这个厂长真的是不好当啊!”
俞峻苦笑着说:“一点皮肉伤,没什么。从我决定竞聘特冷厂厂长的那一刻起,我就做好挨打的心理准备了。”
“好,有骨气,是条汉子!我支持你。”高远道。“你要跟我汇报什么事?”
“是这样,高副所长。特冷厂现在生产效率很低,不如人意!很多活用户等着要,可就是出不来。”俞峻面有惭色地说。“是我的工作没做好,厂里的工人干活大多不积极,有的还不服从调度。我拿他们也没办法,因为我答应过钟所长,不能让一个工人下岗!但我想到了一个办法,可以改变工人们这种懒散的作风,提高生产效率!”
“什么办法?”
“市里那些因国企改制而下岗的工人中,有很多都是技术不错的车工、铣工、磨工和钳工,我想从他们中间招聘一批临时工,充实特冷厂的工人队伍。由于是临时工,干不好或者不好好干,我随时可以请他们走人,所以他们干活必定不会讲条件、摆架子,更不会拖进度。这批临时工在床子边老老实实地干活,身份是80所的工人肯定就坐不住了,他们也得干活。因为你不干,临时工就替你干了!你老是不干活,最后就没活干了;没活干他吃什么?所以只好手脚勤快点,和临时工抢活干!这样一来,厂里的生产效率就上去了,厂子也就活了!”
“一厂两制。”高远一语破的地说。“这倒是个新鲜事物。现在国家搞‘一国两制’,你就发明了个‘一厂两制’,你很有创意啊!我认为是可行的,但是我还不能作主;我把你的想法向钟所长汇报一下,请他拍板定夺。”
听了高远的汇报,钟祺十分重视,立刻召开党政联席会讨论。在会上,高远、黄汉麟都对俞峻提出的“一厂两制”表示赞赏和肯定,认为这是一条激发工人的劳动热情、提高生产效率的好路子,所里应予支持。康茂廷有些怀疑,怕大量招聘临时工会损害80所身份工人的利益。他说:“生产任务本来就不多,你现在一下子招这么多人,本来大家都可以吃肉的,现在却只能喝汤了!”
高远道:“康副书记,我感觉你刚好把意思搞反了。不搞‘一厂两制’,大家都这么吊儿郎当地混着,最后的结果只能是喝汤;搞‘一厂两制’,把工人的积极性调动起来了,大家都扎扎实实地干活,保质保量地按时交货,这样才能留住客户,抓住市场,这样才能保证人人都有肉吃!”
“高副所长,你夸大那些临时工的作用了!”康茂廷气恼地说。“他们就那么神奇?能点石成金?我就不信,80所的工人就都是熊包、孬种!”
高远道:“80所的工人不是熊包、孬种,只是他们没有转变观念,仍抱着计划经济时代的心态,怕吃苦,有劲不愿使;如果他们想通了,把全身的劲都使出来,他们个个都是好汉!”
钟祺发话道:“好了,好了,你们两个不要争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一国两制’是从香港开始实践的,80所的‘一厂两制’就在特冷厂试点好了,搞成了就向全所推广;搞不成再另想办法。”
钟祺一表态,“一厂两制”这项议题就算在党政联席会上通过了。康茂廷犹不服气,绷着脸咕哝道:“特冷厂工人的觉悟有这么低吗?非得要临时工来抢他们的饭碗了,才会安心干活?”
高远在旁边接话道:“康副书记若是不信,可以去厂里看看嘛,摸摸情况,做做工作。”
康茂廷白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散会后,两条腿竟不由自主地交叉踱步,来到特冷厂的机加车间。车间里的情形果然令他很失望,只有少数年纪较大的工人站在床子边干活,大部分青工都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或坐或立,东拉西扯,谈笑风生。钟祺的爱人吕桂兰戴着防护眼睛,站在最前排的那台仪表车床前,正专心致志地车着一根细轴。康茂廷上前招呼道:“大妹子,忙着呢?”
吕桂兰抬头看了他一眼,笑道:“哟,是康书记呀,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说着把车床停了下来。
康茂廷红着脸说:“大妹子,你别叫我康书记康书记的,你们家老钟才是书记呢!叫我老康就行了。”
吕桂兰道:“老康就老康吧。你来车间干嘛?视察呀?”
“我随便看看。你现在干活还行吧?累不累?”
“累倒是不累。只是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使,干活特别慢。”
康茂廷不禁叹道:“你这个年纪大、眼睛不好使的老师傅都在这里用心干活,那些年纪轻、眼睛好使的小青年为什么却在那边磨洋工呢?”
吕桂兰说:“现在的年轻人哪有老年人能吃苦!再说,俞峻新定的管理制度也太严了,大家心里有气,故意在这儿耗着呗!”
正说着话,那些在床子边闲聊的青工看见了康茂廷,都围拢来七嘴八舌地说:“康书记,俞峻把我们的岗位津贴划为浮动工资,让我们自己挣,简直跟强盗一样!他这样无法无天,你们所领导还管不管了?”
“俞峻这家伙太会伪装了!他当副厂长的时候,我们都当他是好人;现在当了厂长,立刻原形毕露,翻脸就不认人了!”
“俞峻现在对我们就跟私人老板对待雇工一样!他凭什么呀!特冷厂是80所的特冷厂,又不是他俞峻开的!”
“俞峻把咱工人当牛马使唤,骑在咱脖子上拉屎,作威作福,你们所领导应该撤他的职,罢他的官!”
还有人跟着瞎起哄:“咱工人恨不得吃他的肉、抽他的筋、扒他的皮!”
康茂廷笑容满面,连连点头说要把这些意见转告给钟祺所长,并建议所长开会讨论一下特冷厂的现状;心里却暗道,看来从外面招临时工势在必行,照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工人就会再来一次罢工,轰俞峻下台。
离了机加车间,康茂廷又神差鬼使地来到冲压车间,一眼就看见苏黛眉坐在钳工平台边和另外两个女工聊天。她穿一件鲜艳的红裙子,特别显眼。
苏黛眉一见康茂廷,像是心有灵犀似的,立刻迎了上来,笑盈盈地说:“康书记怎么跑到我们这个地方来了?瞧这儿脏得,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康茂廷脸略略一红,道:“不坐了,就站着说说话吧。小苏,上次我没能阻止俞峻变动你的工种,心里一直过意不去。其他所领导都支持俞峻,我也没办法。”
苏黛眉毫不介意地说:“我知道。康书记,你有这个心,我就知足了!他们把我贬到这儿,我无所谓,反正我也不干活!”
康茂廷不禁担心道:“不干活也不行啊!不干活就没有工时,没有工时就没有浮动工资,光几百块钱的基本工资也不够你们娘儿俩吃啊!”
苏黛眉独自带着女儿生活,同住在一个大院的康茂廷是知道的。
“谢谢康书记的关心。我已经向俞峻递交停薪留职的报告了,等它一批下来,我就不在厂里干了!”
“停薪留职?小苏,你可要慎重啊!外面的工作也不好找,你又没什么特长。”说这话时,康茂廷心里忽然掠过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年轻貌美的苏黛眉该不会为生计所迫,而沦落风尘吧?
苏黛眉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含笑说道:“放心吧,康书记。我已经托人在超市找好了一份工作。我这么大个人,有手有脚的,难道还会饿死不成?”
康茂廷高兴地说:“那就好,那就好。超市的工作比工厂轻松多了,的确更适合你。那么恭喜你有一个新的开始!我回办公室去了,再见!”
苏黛眉点点头:“再见。”
康茂廷步履匆匆,似乎急着挣脱苏黛眉身上那股磁石般的引力。苏黛眉则站在冲压车间门口,目送他离去,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楼头的拐角处。